6 救赎的协奏(第11/16页)
他仿佛从飞驰而去的后车窗里望见了他们,仿佛车后的他们正徒劳地挥着胳膊,听不清他们嘴里在喊叫着什么,他们的身影和声音渐渐地远去了。
他走向门口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企图拦住他,他一把将那人推开,却没有使劲,只是像撩开碍事的窗帘那样,手臂轻轻地一挥,便走了出去。
他手扶着方向盘,疾驰在通往费城的路上,只觉得周围沉寂无声。这沉寂来自他的心如止水,仿佛他知道他现在可以什么都不想地好好歇歇了。他既不气恼也无得意,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便如同他为了能极目远眺而花费数年的功夫去爬一座山一样:到达山顶之时,便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上,只想在远望之前先好好地休息,终于觉得能自由自在地放纵一下自己了。
他可以感觉到那条漫长而空旷的公路在迎面扑来,转弯之后,便又笔直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感觉得到他的手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感觉得到车轮拐弯时摩擦出的尖叫声。然而,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放弃不用的航道上飞驰,辗转地驶入了一片苍茫之中。
一路上的工厂、桥梁和发电站里的过路人见到了一副曾经多么和谐自然的情景:一辆漂亮、昂贵、马力强劲的汽车被一个信心十足的人驾驶着,它所传达出的成功理念比电子公告牌的显示更加嘹亮,将它彰显出来的是这个驾车人的衣着,是他熟练的驾驶动作,是他全力以赴地前进的速度。这些过路人看着他驶过,消失在了笼罩着大地的夜幕之中。
在夜空中,他看见他的工厂如同一片背衬着火光的黑影呈现在眼前,那火光一如熔炉中的黄金般耀眼。在水晶般透明清冷的白色火焰照耀下,里尔登钢铁几个大字高高地矗立在夜空中。
他望着被夜空映衬出的长长一排剪影,高大的鼓风炉像凯旋门一般拱立,林立的烟囱仿佛皇城里威仪大道两旁肃穆的廊柱,天桥如花环般悬吊,起重机犹如持着枪敬礼的勇士,烟雾飘绕,如同漫卷的旗帜。眼前的景象打破了他内心的沉寂,他向它们露出了微笑,表示迎接,这是充满愉快、热爱和奉献的笑容。他从没像此时那样爱他的工厂——在这样一个透亮得没有隐涩的现实里,当他用自己的眼光,纯粹依他的判断和标准去看它们时——他看出了令他去爱的理由:这些厂是他智慧的结晶,是为了让他去享受存在的美好;它建立在一个理性的世界上,为的是和理性的人们交往。如果这样的人已经消失,如果这样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他的工厂不再依照他的价值观——那么这些工厂便只是一堆死去的废物,只有让它们尽快地倒塌才好——这不是一种背叛之举,而是忠于它们原本意义的忠义之举。
离工厂还有一英里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一小团火焰蹿了出来。从这一大片厂区里各种各样颜色的火光中,他看得出这是不正常和出事的征兆:这团火光的黄色不纯,而且是从大门入口处不该起火的一座建筑里冒出来的。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随即又回应般地连响了三声,仿佛是一只手在愤怒地抽打着突如其来的进犯者。
远处的路上渐渐出现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它绝不仅仅是来自夜的黑暗,也并没有随着他的驶近而消散——那是一群聚集在门口企图袭击工厂的暴徒。
他可以看见,在那些挥舞的手臂之中,有的举着木棒,有的拎着铁棍,还有一些拿着长枪——门房的窗户里蹿出了木头着火后燃起的黄色火焰——暴徒群中的枪声响起时闪出的蓝光,以及来自房顶上的回应——他可以看见一个人影抽搐着倒向后面,从车顶上栽了下去——他立即急转车轮,拐入旁边一条小路的黑暗之中。
他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以六十英里的高速冲向工厂的东门——刚看到大门,车轮便撞入一条水沟,汽车被撞离了路面,冲到了一条底部堆满了陈年废矿渣的深沟边上。他用胸口和胳膊肘用力压住方向盘,对抗着这个重达两吨、高速疾驰中的钢铁之躯,用力扭转身体,迫使汽车在尖利的嘶叫声中转了半圈,重新回到了路面,回到了他的双手控制之下。这一切只是在一瞬间,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脚已经踩下了刹车,强行令发动机停住:当他的车灯扫过山沟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长条状的东西,颜色比山坡上灰暗的杂草还要深,他似乎觉得那白色的一闪是一个人舞动着的求救的手臂。
他甩下外衣,便沿着沟坡冲了下去,脚下的土块被踩得松动,他抓着一团团干枯的草丛,半跑半滑地冲向那块长长的黑影,此时他已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身体。一团浮云正缓缓地滑过月亮,他能看出一只发白的手和一条横伸在草丛里的胳膊,但那身体却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里尔登先生……”
这是一声拼命叫喊出来的低呼,悲惨的声音是在极力压抑着痛苦的呻吟。
他心里的预想和眼前的所见几乎在同时令他大吃了一惊:这声音很耳熟。一缕月光此时正穿透云层,他在那张发白的椭圆形的脸旁跪倒,一下子认了出来:他正是那个“奶妈”。
他从小伙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上感觉到了非比寻常的痛苦,与此同时,他注意到那张脸露出了经受着折磨的神情,还有他那干涸的嘴唇,无力的眼神,以及一股黑黑的细流正从他左胸致命处的一个又小又暗的洞口流淌出来。
“里尔登先生……我想去阻止他们……想去救你……”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开枪打了我,这样我就不会说话了……我想要阻止”他的手朝着映红夜空的火光抬了抬——“他们正在干的事……实在太晚了,不过我已经尽力了……我尽力了……而且……我还能……能说话……听着,他们——”
“你需要治疗,还是先把你送到医院去——”
“不!等等!我……我觉得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我必须要告诉你……听着,那个暴乱是根据华盛顿发出的命令搞起来的……他们不是工人……不是你的工人……是那些新来的人……和好多从外面雇来的暴徒……他们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要信……这是个阴谋……是他们那种卑鄙无耻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