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救赎的协奏(第5/16页)

“原来你们是担心这个。”他缓缓说道。

“你不能走!”他的母亲完全陷入了惊慌,大喊大叫起来,“你现在不能走!去年你本来是可以走的,可现在不行!今天不行!你不能逃跑,因为现在他们要对你的家人下手!他们会让我们身无分文,会没收所有的东西,会让我们挨饿,会——”

“安静点!”莉莉安叫道,她比其他人更善于读懂里尔登脸上流露出的危险信号。

他脸上的笑容仍未消退。他们明白,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他们,但他们无法弄懂他此时的笑容为什么会带着痛楚,并且几乎充满了渴望。他们也无从知晓他的目光为什么会越过屋子,向尽头的那扇窗户望去。

他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张栩栩如生、在他的侮辱之下仍镇定自若的面孔,他听到的是一个曾经在这间屋子里对他说话的声音:“我想警告你的是,这样是违反宽恕之罪的。”你那个时候就懂得了这些,他想……然而,他心里的这句话只想到一半,便融进了他那苦涩的笑容,因为他明白自己想要说:原来你当时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原谅我吧。

他瞧着他的家人,心想,这不就是吗——这就是他们乞求宽恕的本意,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理直气壮地宣称那些感情不需要理由——当人们说着不用思想就可以感受、宽恕凌驾于正义之上的时候,他们那残酷的本质便暴露无遗了。

他们早就明白什么才是可怕的;他们在他意识到之前,就认清并堵住了能够拯救他的唯一出路;他们早就看出他在这个企业里毫无希望,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会有想象不到的压力把他摧垮;他们从理性、客观和自我保护的角度看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一切、逃之夭夭——但他们还是想拖住他,让他继续待在会烧死他的火炉里,让他继续容忍他们能够借着慈悲、宽容和为亲人牺牲的名义,最后再吃上他一口。

“妈,假如你还想听我解释,”他平静地说,“假如你还认为我狠不下心来揭穿你们自欺欺人的想法,那么你们所谓的宽恕就是:你们对伤害我感到后悔,而作为补偿,你们却要我彻底牺牲掉自己。”

“逻辑!”她嚷道,“又是你那套逻辑!我们需要的是同情,同情,不是逻辑!”

他站了起来。

“等等!别走!亨利,不要扔下我们!不要就这么判了我们的死刑!我们再怎么样也还是人啊!我们想活着!”

“当然不——”他在沉默之中刚一开口,一个恐怖的念头就涌了上来,“我认为你们是不想活了,否则的话,你们就应该知道怎样对待我。”

仿佛是一个无声无息的证明和回答,菲利普的脸上慢慢地想要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显露出来的却只是畏惧和恶毒。“你别想把工作一扔就跑掉,”菲利普说,“没有钱你跑不了。”

这句话似乎正中要害。里尔登略微停了一停,忍不住一笑。“谢谢你了,菲利普。”他说。

“啊?”菲利普满是疑惑,不安地一怔。

“冻结法令的目的原来如此,你们的那帮朋友怕的就是这个。我知道他们今天想要对我有所动作,但我不知道他们想用冻结令的办法来阻止我逃跑。”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他的母亲,“原来这就是你一定要在今天,要赶在纽约的会议之前见我的原因。”

“妈妈不知道!”菲利普喊道,随即发现说走了嘴,就更大声地叫嚷起来,“我不知道你在瞎说些什么!我什么都没说!我没那么说!”此刻,他的畏惧似乎不再那么令人费解,反倒更实在了。

“别慌,你这只不可救药的寄生虫,我不会跟他们说你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如果你想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望着面前的这三个人,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厌倦、可怜、难以想象的恶心的感觉。他眼里所看到的是疯子在把戏结束时暴露出的矛盾、愚蠢和荒谬:为了留住他,华盛顿居然想利用这三个人来当人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声突如其来的喊叫是莉莉安发出来的。她早就蹿了起来,将他出门的去路挡住。她的脸部扭曲着,在她听到他的情妇名字的那天早晨,他也曾见过她的这副嘴脸。“你太了不起了!你太为自己感到骄傲了!好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看样子,她似乎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的计划是真的落空了。看到她的表情,他仿佛感觉到断开的电路终于因为补上了最后的这一小段而畅通起来。在豁然明朗之中,他看清了她曾打过的如意算盘,以及她嫁给他的原因。

他心想,假如选择了一个人作为另一个人永远关注的中心和生活的焦点,那就是爱——这样说来,她的确是爱过他;但对他而言,如果爱是对一个人本身和存在的祝福——那么对憎恨自己和生命的人来说,只有对毁灭的追求才是爱的唯一形式与表达。莉莉安当初选择了他,是因为他身上具备的最优秀的品质,是因为他的勇气、他的信心和他的骄傲——她选择了他,就如同人选择了爱的目标一样,是把他当做了人生命力的象征,但她的目标却是要毁灭这个力量。

他的眼里出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时的他精力旺盛,壮志冲天,一心想去建功立业,在被他取得的成功点燃后,又被一下子甩进一堆自命不凡的灰土之中。这样一堆垃圾文化燃烧后留下的残渣余烬,自诩为知识精英,借助别人思想闪光之后的余晖为生,然后只能用否定这些思想来标榜自己,把统治世界当做他们唯一的贪婪欲望——她这个投靠了那群精英的女人,搬来他们的陈词滥调作为她对世人的回答,把低能奉为优越,将无知当做美德——他丝毫没有觉察出他们怀着的仇恨,还天真地去讥笑他们是在蹩脚地骗人——而在她看来,他却是他们那个世界中的危险,是对他们的威胁、挑战和谴责。

那股促使其他人去奴役整个王国的欲望,到了她这里,就演变为要将他制服的野心。她打算把他摧毁——既然达不到他的高度,她便可以通过毁灭它以达到超越,似乎衡量他的伟大的标尺也就可以用来将她衡量一番了,似乎——他想到这里,打了个冷战——似乎砸烂雕塑的破坏者要比建造雕塑的艺术家更伟大,似乎杀害儿童的凶手要比将生命带到世界上来的母亲还要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