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自我主义者(第7/23页)

“放开控制吧。”

“嗯?”

“减掉税收,撤销管制。”

“啊,不不不!这可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

“我的意思是,现在不能这样做,塔格特小姐,现在不行,这样做还为时太早。我个人很同意你的意见,我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塔格特小姐,我不是为了去追逐权力——但这个情况太突然,人们还没做好接受自由的准备,我们必须保持强有力的控制,不能采取理想化的措施——”

“既然如此,就别来问我该怎么办了。”她边说边站起了身。

“可是,塔格特小姐——”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争论。”

她已走到门口,这时,他叹息了一声,说,“但愿他还活着,”她停了下来,“但愿他们没有鲁莽行事。”

片刻之后,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了声:“你指谁?”

他耸了耸肩,两手摊开,无可奈何地向下一垂,“我已经管不了手下的人了,实在说不好他们会去干什么。一年多来,费雷斯、洛森、麦格斯几个人勾结在一起,不断逼我采取更有力的措施。他们想采取的是更强硬的政策。坦率地说,他们是想采用恐怖手段,对普通的民事犯罪、对诸如批评者和持不同政见者以死相挟。他们的理由是,既然人们不合作,不会主动按照大众的利益去行事,就必须对他们施行强制。他们说,我们的制度只有用恐怖的手段才能得以维持。从现在的形势来看,他们的话或许不无道理。但韦斯利不赞成使用高压手段;韦斯利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是个开明人士,我也如此。对于费雷斯一伙人,我们一直是在尽量去控制,可是……你知道,他们反对向约翰·高尔特做出任何形式的让步。他们不想让我们同他谈判,不想让我们找到他。我是不希望他们先发现什么。假如他们先找到了他,他们就会——谁都说不好他们会怎样……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万一他们找到他,把他害死怎么办?我实在不愿去想……因此,我希望你或许能有什么办法……或许能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的话在疑问当中停了下来。

一股潮水般的恐怖袭遍她的周身上下,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站直双腿,说道:“我不知道。”然后,便强撑着走出了屋子。

达格妮站在街头那曾经支撑着一个蔬菜亭、现已腐烂的柱子旁边,偷偷打量着身后的街道:稀稀拉拉的路灯立柱把街道割成了一个个孤岛,第一片灯光里面是一家当铺,随后是一家酒吧,最远处是一座教堂,它们之间隔着一道道的暗影;人行道上凋敝冷清,模糊得难以辨认,不过大街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她拐了个弯,故意把脚步弄响,然后猛地停住,凝神细听:她难以确定从自己极度紧张的胸口内发出的正是自己的心跳,远处车轮的震动和附近东河的潺潺流水声齐入耳中,令她难以分辨;不过,她没有听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她的肩膀陡然一耸,骤然加快了步伐。昏暗的墙洞内,一座生锈的钟表喑哑地敲响,已是凌晨四点。

她似乎并非完全是在害怕被人跟踪,此时,她已经体会不出任何恐惧。她说不出自己身体的轻飘究竟是由于紧张还是放松;她的身体似乎缩紧得令她觉得只剩下一点还在:那就是她还能动;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种松弛的封闭状态,犹如一台处于自动控制状态下的发动机,无需再去理会。她心想,飞行中的赤裸的子弹若有知觉,大抵就应该是这样的感受;除了运动和目标,别的一概全无。她的心念模糊而遥远,似乎她这个人并不真正存在;进入她脑子里的只有“赤裸”这个词:赤裸……将其他的一切抛开,只有一个目标……只有“367”这个号码,这个位于东河岸边一所房子的门牌号码,这个长久以来她禁止自己去想,却总是萦绕在脑子里的号码。

“367”——她心里想着,向前方的一片房屋中望去——“367”……他就在那里住……假设他还活着的话……想到她绝不会生活在这样的假设之中,她便镇静从容了下来,脚步也有信心了。

她已经在这个假设中生活了十天——她一点一点地挨过那些夜晚,走到了今夜,此刻,她迈出的仿佛依然是在塔格特终点站隧道里的清脆孤单的脚步。她曾经在他当初干活的那个时段,到隧道内找他,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寻找了一晚又一晚——她找遍了地下的每一条通道、站台、车间和轨道,既不去问任何人,也不解释她为什么来这里。行走的时候,她感觉不到害怕和希望,促使她走下去的是一股近乎骄傲、无比坚强的信念。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信念,是因为当她在地下的某个幽暗角落吃惊地停住,看到隧道顶部随着远处车轮的经过而不停地震颤时,会隐约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在说:这是我的铁路;当她感觉到被遏止在身体里的东西难受地阻塞着的时候,会听见它说:这是我的生活;当她想到或许就在这些隧道里的那个人时,会听见它说:这是我的爱。这三者之间不可能会有冲突……我在怀疑什么呢?……在这里,在这个只属于他和我的地方,又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随即,她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心里还是那个坚定的信念,但听见的却是另一番话:你不许我去找你,你可以骂我,可以抛弃我……但只要我有活着的权利,我就必须知道你也活着……我必须要看你一眼……我不去拦你,不和你说话,不和你接触,只是要看看你……她一直没有见到他。当她发现在地下工作的工人们带着疑惑好奇的目光跟在她身后时,她便停止了寻找。

她曾经借鼓舞士气的名义召集站上的修路工人开会,为了见到所有班次的工人,她开了两次这样的会议——她重复着同样毫无意义的讲话,既为自己说出的空洞言辞感到惭愧,又因为知道她已不在乎这些而感到自豪——她打量过那些面容疲惫而冷酷,无所谓是干活还是混日子的工人们,他不在他们中间。

“每个人都到了吗?”她问过领班。“我想是吧。”他漠不关心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