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福楼拜的未竟之事(第3/4页)

不仅只是众所周知的人生。不仅只是被成功隐藏起来的人生。

不仅是对生活的众多谎话,而一些谎话现在不能不信以为真。这也是那些未曾有过的人生。

"我想要做一个君王呢,还是只做一头猪?”古斯塔夫在他的《私人笔记》中这样写道。十九岁的时候,事情看来就是这么简单。于是有了人生,然后有了未曾经历的人生;有了实现雄心壮志的人生,亦有了未当成猪的人生。别人竭力告诉你,你的未来是如何如何的,但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有人为我预测了,"古斯塔夫这时写道,"许多事情我会学习跳舞;2)我会结婚。走着瞧吧一我可不相信这种预测。”他终身未娶,并汪他终身没学跳舞。他对跳舞抱着抵触情绪,因此他小说中的男主人公采取同样的态度,也拒绝跳舞。

不懂跳舞,那么他懂什么呢?取而代之,他懂得:人生不是在扼杀通往王位道路与沦落到猪圈生活之间的一种选择;世界上有像猪一样的国王,有带着王者风范的猪;也许国王会羡慕猪的生活;未经历的人牛的各种可能性总会颇令人痛苦地发生变化,以适应经历过的人生的各种具体的窘迫境况。

十七岁的时候,他宣布说,他希望在一个海边破败的城堡里度过他的整个人生。

十八岁时,他断言,一定是一股稀奇古怪的风将他吹到了法国,错误地将他迁移到了这里。他声称,他生来要当交趾支那的国王,要抽三十六英寻长的烟管,拥有六千妻妾与一千四百个娈男;可是相反,受到这种气象噩运的迁移,我只剩下水难满足的强烈欲望与极度的烦闷,于是,只有经受连天的哈欠了。

十九岁时,他认为在他完成了法学学业,就可以出发到土耳其去,去做一个土耳其人,或者到西班牙去当骡夫,到埃及当骆驼夫。

在二十岁时,他依然还想当一名骡夫,只是到那时地点由西班牙缩小到安达卢西亚。他的另外可能的人生还包括做一名那不勒斯的流浪汉;尽管他满足于当大马车车夫,辛苦地颠簸于尼姆与马赛之间。但是,是不是任何这样一种人生都相当难得?句今,中产阶级旅行时的那种轻松,对一个“心灵中有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人来说却是一种痛苦。

二十四岁的时候,随着父亲与妹妹刚刚去世,他心中想,如果他母亲也去世的话,那他将如何度过他的余生:他将变卖一切家产,到罗马、锡拉丘兹或那不勒斯去生活。

同样是在二十四岁时,他向露易丝'科莱显示出了无限的奇思怪想,他说想当一名士麦那强盗,并声称对此念头他经过了长期非常认真的思考。但是至少"有一天我会离开这儿,到遥远的地方去生活,人们永远不再听到我的事"。或许露易丝根本不觉得土耳其强盗的行径有什么新鲜;因为现在他有了一种更加充满家庭情趣的幻想。要是他是自由的多好啊,那么他就会离开克鲁瓦塞,到巴黎与她生活在一起。他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他们的婚姻,一种相互爱慕的伴侣式的甜美生活。他想象着他们一起有了一个孩予;并想象露易丝的去世以及他接着如何充满柔情地抚养这个缺乏母爱的婴儿(天哪,我们没有获得露易丝对他这种任凭想象力恣意飞翔的反应)。但是家庭生活的奇异魅力并未持续多久。一个月后,动词的时态发生了质变:“我似乎修

觉得,假如我成了你的丈夫的话,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我们幸福地一起生活以后,我们接下来会相互憎恨。这是正常的。”古斯塔夫的远见卓识,使露易丝避免了这样一种无法令人满足的生活,人们觉得她会对此不胜感激。

因此,他们非但没有结婚,而且依然还是在二十四岁,他便与杜康一起坐下来查看地图,筹划着艰巨的亚洲之行。此行将为时六年,根据他们的粗略计算,将花费三百六十多万的法郎。

二十五岁时,他想成为一名婆罗门:那神秘的舞蹈,那满头的长发,流淌着神圣的黄油的脸颊。他正式放弃想成为一个卡马尔多利隐居修士、强盗或土耳其人的念头。”要么现在就当婆罗门,要么什么也不当·这简单多了。”来吧,什么也不想了,生活催人哪。做一头猪很容易。

二十九岁的时候,受到洪堡的激励,他想动身去南美洲,生活在大草原上,永远从人们视野里消失。

在三十岁的时候,如他整个人生所做的那样,他冥思苦想于自己的前世,思索着他的未竟的生命或者在路易十四、尼禄以及伯里克利等更有意义的时代中灵魂转世的生命。对他的前世,他确定无疑:在罗马帝国时期的某个时候,他是一个行游戏剧团的导演,一个花言巧语的恶棍,在西西里买了女人,把她们变成了戏子,他是老师、皮条客以及艺术家的乱七八糟的混合体。(阅读普劳图斯,使占斯塔夫想到这个前世生活:它赋予他le frisson historique。这里我们还应该指出古斯塔夫的值得怀疑的祖辈:他喜欢说他的血管里流着红皮肤印第安人的血液。虽然他的一个祖辈在十七世纪移民去了加拿大,成了一名捕海狸的人,但情况似乎并不像他说的那样。

同样在三十岁的时候,他规划了一种表面上看更有可能的人生,但是事实同样证明,那还是一种不存在的人生。他与布耶玩着想象自己在晚年光景的游戏:他们都患上了不治之症,成了收容所的病人,成了逛街的老朽,他们口齿不清地相互回忆着他们俩三十岁时一路步行到吉庸岩去的幸福时光。而被他们自己嘲笑的老态龙钟的情景始终没有出现:布耶死时四十八岁,福褛拜去世时五十八岁。

在三十一岁时,他对露易丝说一是对一个假设的注释一如果他拥有一个儿子的话,他会非常乐意为他弄来女人。

同样是在三十一岁的时候,他向露易丝谈了他的一种短暂与非属他本性的背经离道:一种想放弃文学的欲望。他将与她一起生活,生活在她体内,把他的头枕在她的双乳之间;他说,他受够了像手淫一样的生活,整天抚摸着他的那个的头,为了让它能喷射出精美的词语。但这种幻觉同样是——种让人打寒战的嘲弄:它是用过去时讲述的,正如古斯塔夫在软弱的时候会瞬间即逝地想象着自己正在做的事。他始终愿意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也不愿让它枕在露易丝的乳房中间。

三十二岁时,他向露易斯坦白了他人生的许多时间是如何在想象中度过的:他想象着如果他一年有百万法郎的收人,他会做些什么。在这些梦幻中,用人会帮他把脚穿进布满钻石的鞋子里;他会竖起耳朵听他马车的马的嘶鸣,而这些马的风采会让英格兰嫉妒得要死;他要举行牡蛎宴会,并把餐厅的周围都摆上盛开的茉莉花墙树,鲜艳夺目的金丝雀从墙树里飞出来扑腾着。可是,这个一年一百万的梦,是一个价格低廉的梦。杜康记录说,古斯塔夫计划了"巴黎的一个冬天一个狂妄的计划,既有罗马帝国的奢华,也充满着文艺复兴的精美,更有《一千零一夜》里的琼楼玉宇。那是一个热衷于消费的冬天,结果总开销"最多"达到一百二十亿法郎。杜康又说,总而言之,"当这样的梦幻占据他的全身的时候,他就非常固执,让人想到吸鸦片者,陷入了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他似乎一头扎进了云雾中,生活在金灿灿的梦幻中。这个想入非非的习惯,就是他发现持续工作很困难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