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尔(第3/4页)

“不,玛玛·普莱斯,他不是酒鬼。他是个受人尊敬的恩甘噶 ,相当于维护传统的牧师。他是塔塔·恩杜的好参谋。”

“参谋,胡说八道 。”父亲说着,从椅子里半直起了身子,开始拿出浸信会的调调。他那红色的眉毛在阴沉的眼神上方熊熊燃烧,那只坏眼因突然紧绷的表情而稍稍眯了起来。“他是那种很少见的坚果 ④ ,他就是那样的人。那种坚果落下的地方从来不会离它生长的树 太远!在我来的那个地方,先生,都把他那样的人叫作巫医 。”

阿纳托尔拿起一块母亲缝的布餐巾,在脸上摁了摁。汗珠不断沿着他的鼻子淌入那些细小的垄沟里。妹妹们仍死命地盯着他看,这也难怪。自从夏天母亲让阿克塞尔罗特先生从我们的餐桌边消失——就因为他无休无止地吐痰还脏话连篇——之后,就根本没人来做客了。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那人还是个犯罪分子,会为我们自己的东西向我们收钱。那次之后,除了普莱斯一家,我们在晚餐桌边就没听过其他任何一个人说过任何一句英语。对于我们这个没有任何外部消遣,只能自我忍受的人家来说,这六个月实在过于漫长。

阿纳托尔貌似有点坐立不安,但他仍旧决心和父亲一争高下,尽管父亲脸上写满了“你会后悔的”这样的警告。阿纳托尔说:“塔塔·库伏顿度也照管着这儿的许多实际事务。特别是男人都会去他那儿,比如老婆生孩子啦,有人通奸啦。”没想到他还瞥了我一眼,好像我尤其年幼无知,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似的。真是的。

母亲突然打断话头。“来帮我做事,姑娘们。”她说,“洗碗水还在炉子上烧着呢,我都忘了这茬了。你们把桌子收拾干净,再把碗洗了。小心别烫着了。”

让我惊讶的是,妹妹们几乎立刻就从桌边跑开了。我敢肯定,她们都很好奇,但父亲是她们最大的顾虑。他激动莫名,看上去正准备大干一场。可我没离开。我帮着清理了盘子,忙完之后,我又坐了回去。如果有人认为我还太小,不适合听人谈论通奸、怀不上孩子之类的事,那他们可是想错了。再说了,自从露丝·梅从树上摔下来之后,这可是我们碰到的最让人兴奋的事了,可以让你看到生活是多么有意思。要是老爹准备对某个巫医大发雷霆,那我这样的好奇猫咪肯定是不会错过的啦。

阿纳托尔告诉父亲他不应该把塔塔·库伏顿度看作竞争者。他说不育和通奸都是大事,也许还是不要和塔塔·耶稣搅和在一起为好。但他向我们担保基兰加许多人都还记得在某个传教时期,福尔斯修士几乎让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去向耶稣祈祷了。他们记忆中并没觉得当地的神灵对此有太大的怒气,因为并没有异于往常的坏事降临在基兰加。

好了,够了。记得 某个传教时期?听到村民们认为基督教就像张过时的老照片,就连我也震惊不已。那把父亲看作什么啦,看作查理·卓别林那样踩着鸭步、挥着手杖,说话却没声音吗?

我和母亲都看着他,预备着迎接一场可怕的原子弹大爆炸。事实上,父亲嘴巴一张一合,活像默片里的人在说:“什么!”或是大叫:“哇!”而且他的脖子通红。可他好长时间都纹丝不动。你能听见露丝·梅那只诡异的宠物獴在桌子底下穿梭不歇,寻找着别人掉下去的吃食。接下来,父亲脸色大变,我知道他决定采用哪种特殊的讲话方式了。他经常用这种方式对家庭成员、在屋里尿尿的狗狗和傻子讲话——他的话说的是一码事,内容都很亲切,语调却是另一码事,毫不亲切。他告诉阿纳托尔自己很尊重、认可他的帮助(这话的意思是:我已经受够了你的口蜜腹剑,小鬼布朗),但对村民们就上帝的规划所抱持的幼稚理解颇为失望(意思是: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蠢货)。他说他会安排一次布道,澄清所有的误解。然后,他宣称这场谈话到此为止,而阿纳托尔也该起身告辞了。

阿纳托尔立刻响应,毫不迟疑。

“好了,你对事情有了全新的认识 ,是不是?”在紧随而来的寂静之中,母亲这么问道。我则低着头,把残羹剩饭都收拾干净,只剩下桌子中央的蓝色勿忘我大餐盘——要是不冒险穿越父亲的原子弹爆炸危险区,我是够不着的。

“我在想你觉得那会是什么样的认识。”他对母亲这么说,音调仍是那么特别,就是针对恶狗和傻子的那种调调。

她把头发从脸上捋开,冲他笑了笑,伸手去拿那只瓷盘。“嗯,首先,先生,你和我主大人肯定都不希望接下来的六个月这里一直都电闪雷鸣吧。”

“奥利安娜,闭嘴 !”他吼道,猛地拽住她的胳膊,从她手里把盘子夺了过来。他将盘子举过她的头顶,砰地砸到桌子上,砸成了两半。小的那一半裂开的时候翻了个个儿,将盘中淌着黑汁的炸芭蕉倒在了桌布上,像一摊血渍。母亲无助地立着,向盘子伸出手去,仿佛想要修补它受伤的感情。

“你倒是愈来愈喜欢那只盘子了。你没觉得我注意到这一点了吗?”

她没回答他。

“我本来希望你能清醒些,不要浪费时间,老是去关注尘世的东西,但我显然想错了。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你说得对,”她平静地说道,“我是太喜欢那只盘子了。”

他打量着她。父亲可不是那种简单说句抱歉就能让你走开的人。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问她:“你摆出这块桌布和你最爱的盘子,是要显摆给谁看?”他语带挖苦,好像那是众所周知的罪。

母亲只是站在他面前,脸上黯然无光。

“还有你那桌可怜兮兮的菜呢,奥利安娜?要进入这个年轻黑人的心,就得通过他的胃——你就是这样打算的吗?”

她的浅蓝色眼眸变得茫然无神,像是盘里的一汪浅水。说老实话,还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我总是观察父亲的手来判断他准备如何出拳。但母亲那一汪浅水般的眼眸虽落在他的脸上,却又没在看他。

最后,他怀着往常的那种厌恶,转身离我们而去。他走到书桌边坐了下来。笼罩着我们的寂静远甚于之前。我心想他应该是在琢磨怎么写那篇允诺过的伟大的布道词吧,要能够澄清所有的误解。由于只有阿纳托尔站在父亲身边,将布道词翻译成他们的语言,所以我敢肯定在那些像乱撒尿的狗狗一样幼稚可笑的傻子们中间,他还是认为阿纳托尔会首先受到上帝纯净之光的触动。

①这是对美国 1941 年 12 月 7 日珍珠港事件后应运而生的爱国歌曲《赞颂主,开火吧》的挪用。歌曲讲的是随军牧师放下圣经,走向船上的炮塔,对着敌机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