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10页)

后来,当那些夜里惨叫的人幸存下来,说起他们的故事,说到敌人有一百种方法,能从遭到烧伤毒打的肉体中将黄金挤出来,人们就会明白那些在第一波攻击就遭到屠杀的人其实非常幸运。但当时感觉不是这样的。因为每当我遇到一个死人,总能看见另外一个快断气的,扶着墙壁,望着他自己被砍剩下的腿,或者试着将肠子塞回肚里。

然而,奇怪的是,这场面并不全然恐怖。或者,也许正是因为它这么奇怪,所以并不恐怖。在某些地方,场面看上去几乎有一种壮观的感觉。最邻近梵蒂冈的区域如今由德国人占领,那边的街道上充满了奇装异服。侵略军中很多人都穿上了受害者的衣服,他们还知道该向谁开仗真是奇迹。我见到一些矮小的人披着天鹅绒和毛皮,枪管高高举起,挂着珠宝链子。但真正壮观的是他们的老婆和小孩。雇佣兵的随军妇女很传奇,她们和雇佣兵一起生活,像发情的猫,绕着篝火转动。但这些女人不同。她们是路德教徒,是放荡的异教徒,既受战争驱动,也受上帝激励;她们的孩子是在路上受孕的,在路上吮吸奶水,和他们的父母一样,又瘦又结实,面容瘦削如同木刻画。在她们骨瘦如柴的身体上,缀了珍珠的礼服和天鹅绒裙子活像帐篷般垂下;镶嵌了珠宝的梳子挂在蓬松的头发上;昂贵的丝带飘在她们身后,被鲜血和污泥染成黑色的。这场景看上去就像一支鬼魂的部队载歌载舞,走出地狱。

对男人来说,教会的服饰最是宝贵。我见到不止一个“枢机主教”身穿火红长袍,高帽后倾,手持硕大酒瓶,坐在车上走街串巷——不过没人费劲去穿神父的教袍,因为即使是乱世,也依然有等级观念,而他们的冠冕不够堂皇。异教徒或许视装潢为魔鬼,但当见到真金白银的奢华以后,他们就会变得和魔鬼一样贪婪。那天早上,没有贵重的圣杯或者嵌有珠宝的圣体发光座被丢进污泥加以践踏。塞满阴沟的是碎裂的瓷器和木头,到处是圣母和耶稣塑像的碎片,数量之多,恐怕雕塑工行会花半个世纪也做不出来。也有残留下来的。圣徒安多尼的肋骨或者圣女加大利纳的手指无非是又一根发黄的骨头而已。那天早晨,街道上零星散落着圣徒残留的尸骨,而在前一天,朝圣者可能会跋涉五百英里,前来亲吻它们或祈求赐福。如果说他们在阴沟中上演了什么奇迹,我可没听说过,但随后不久,教会将会用奇迹这个词,来形容它们的归复神位;而那些圣坛重新开放的速度将会比得上所有的商店,速度之快,我敢说,等到又一波愚昧的信徒掏出他们的钱币以求觐见时,他们看到的可能是鱼贩子的大腿骨,或者妓女的指骨。

我们的枢机主教住的,是罗马屈指可数的豪宅。此前好几年,小姐一直是他的心头爱;他对她情深不渝,可以跟新婚丈夫对妻子的感情相提并论。他很聪明,位尊望崇,是教皇的心腹亲信,他既是教会的长老,却也是个政客,取得教会长老的地位之后,他便左右逢源,支持教皇争权夺利,可同时也替罗马帝国的君主说项。他的公正无私众所周知,按理说,这应该能救他一命。按理说……

他的寓所门口有两个持枪的人。我蹦蹦跳跳,向上朝他们走去,咧嘴而笑,欢快地摆动脚步,活像脑袋和身体一样坏掉了。其中一个盯着我,拿刺刀捅我。我发出一声似乎总是能取悦手持武器的人的惊叫,然后张大嘴巴,伸进两根手指,掏出一颗发光的小红宝石,让它躺在我的手掌上。然后我问能否求见枢机主教。先是用蹩脚的德语,接着用西班牙语。有一个连珠炮般吐出几句话,然后突然抓住我,逼我再次张开嘴巴,但他看到我嘴里的东西,赶紧把我放开。我重复了一次那个动作,随后另外一颗珠宝摆在第一颗旁边。我又问了一次。他们每人拿了一颗,让我进去。

从大门的门厅,我能看到里面深深的庭院。主教阁下的一大堆财物已经叠好,随时可以走了,不过看上去不是每一件都很值钱。他,小姐的主教,是个有文化的人,收藏有很多珍贵的工艺品,那些东西的价值在于年份,比同等重量的任何贵金属还值钱。我走进去,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叫喊,但见一尊肌肉饱满的大力神石像自栏杆摔出,撞到下面的石板,头部和左臂立即断开。走廊里,有个衣着肮脏的人脸侧对着我,正在用力擦着地板。他往后坐倒,眼光看着那离身的脑袋。一个哨兵走过去,踢了他一脚,那人侧身倒下。这对主教阁下的忠诚来说也太过了:如果来的是这么一支久未收到酬劳的军队,劫掠的东西是朋友的还是敌人的,显然没有区别。

我看到他站起来,转向我。看他走路的样子,他的双腿好像跟我的一样残疾,但当时,像他那样身份高贵的人,跪地那么久还真是从没经历过。他立刻认出我来,脸上闪过一丝希望——是什么呢?希望我带来一群伟大的罗马士兵,传说中存在于他所沉迷的古代的那些士兵吗?但那希望很快消失了。在罗马寻欢作乐的人中,他属于较为渊博的,外表向来也相当威严。可现在变了。他脑壳上稀疏的头发像干涸土地上的杂草堆,皮肤近乎黄色;他的健康、财富和世俗的至交统统都溜走了。看来向他求助没什么意义。他可能不久于人世了。但虽说他的世界已然崩坏,他的思维仍旧敏捷。

“你家小姐应该知道,再没有谁能提供保护和荫庇了,”他焦急地说,“连教皇本人也被围困。圣彼得宫变成了帝国骑兵的马厩;波旁大公死了,再也没有将领能阻止这场屠杀。唯一的希望是这些部队会自相残杀,等到他们混战一团,我们也许能逃得生命。跟她说,她最好假装虔诚不二,或者另找一个将会更加欣赏她的美貌和聪慧的城市。这个罗马……我们的罗马……已经永远消失了。”他神经兮兮地回头,望着他那分崩离析的生活。“跟她说,在我梦里,她还是抹大拉的玛丽亚,为她自己和我,请求上帝的原谅。”

虽然我已经尽量走得快一些,回家的路仍花费了更长时间。兴许是因为我的绝望,因为没有保护我们的士兵,我们面临的,是任人宰割的前景。世界正在崩塌,但朝霞璀璨,洗劫又是如火如荼。我穿过一些街路,在那些地方,主教的预言正在变成现实,两队士兵正在对垒,准备厮杀。我迅速走动,从隐秘的巷道钻进钻出,累得双腿发麻,我只得停下来,等感觉恢复。在他家和我们家之间,一大群路德教徒紧随西班牙士兵的脚步,因为剩下的东西没有多少值得抢的,他们变得越来越暴戾。为了避开他们,我绕了弯路,朝东走去,路过的地方离马肯托尼约的印刷厂和作坊很近,近得足以看清那个街区的侵略者是不是还在,住在那里的人是被绑架了还是被杀了。等我来到我们自己的街区,太阳已经高高在上,它的炎热让杀气更加蒸腾。入侵我们家的人已经变成保护我们家的人了,西班牙和德国士兵彼此嚎叫扭打。这次我竭尽全力飞奔,所以,当我来到我们的广场,由于麻木的大腿,也由于愈来愈强烈的恐惧感,我浑身颤抖。我们门前的卫兵已经不见了,院子的门户敞开,任何有武器的人都可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