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10页)

院子里,猪群被赶到墙边;有一群人,包括厨子,在粪便和石 板中挖掘那些箱子。在追逐宝物的狂热中,没人注意到一个侏儒弯腰曲背走进里面。

厨房没有人。我在餐厅找到吉亚科莫和萨卡诺,两人倚墙而坐,到处是碎玻璃和碎陶片。我走上前,吉亚科莫抬起头,但萨卡诺的脑袋依然低垂在身前,他的左胸之下有个伤口,颜色比他穿着的红色天鹅绒外衣要深,但很整洁,所以伤口看上去似乎不严重,也不深,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我在吉亚科莫前面站直了,这样就能正视他的眼睛,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看着我,张开嘴巴,但只有一丝鲜血慢慢淌出来。阿德里亚娜则不见踪影。

我朝楼梯走去。楼梯的最下一级趴着一个人,正在颤抖。他又脏又臭,我认出来是我们家的马童。他脸上有一道刀口,似乎吓得灵魂出窍,但他的四肢还是完整的,手指僵硬地拨弄着一颗污秽的珍珠。显然,他诱惑自己相信,通过出卖他的女主人和她的财富,他就能够得到那条项链剩下的珍珠。

“她在哪里?”

他耸耸肩膀。

我朝他脸上吐口水,像狗一样爬着走上楼梯,因为每当我累了,这样就能走得更快一些。

和很多人相比,我依然会说我们受到上帝保佑。要是这座城市能逃过劫难,很多家庭将举办盛大的庆祝宴会,我们家必定也在其中。主要是因为菲娅梅塔·比安基尼就要庆祝她的二十一岁生日了。这时她正是花样年华。自她还是处女,被母亲带来罗马之后,六年来,她陪同城里很多有钱和有文化的人睡过。她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现在肯定对她有所帮助。原因在于,虽然良家妇女是其丈夫的财产,并且必须从一而终,而公娼则属于所有人,归所有人使用,但小姐一直很幸运,能够选择追求她的人,从而保留了对性事的激情。这和她的聪慧、技巧、人见犹怜的美貌结合在一起,让她在多数妇女拒斥的肉欲方面很有自信。所以,现在就算时运不济,她的职业天赋也肯定能帮她逃过劫难。我快爬上楼的时候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我在门后听到呢喃的声音,很像是圣歌的韵律。我转动把手,原以为门上了锁,可它打开了。

小姐穿着贴身内衣,跪在床前,她的头趴着,被遮住了,我看不见她的脸。她前面是一本《圣经》,书页残破,血迹斑斑。她身旁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那女人的脸像猪皮,嘴里念念有词,后面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个子大得多,握着一把厨子用的剪刀。路德教的悍妇——她们就这样带着刀和上帝的言语来到家里。我走进去,她们转过身来,就在我们都吓了一跳的刹那间,我见到地板上散落着许多金色的头发。

拿着剪刀的胖女人朝我走过来,发出叫喊。我把门甩上,滑过她的身旁。小姐发出一声叫喊,她头上的披巾掉了下来。我见到她脸上淌着鲜血,头颅像玉米地收割过后的残株,一些被火烧到发根的地方有黑色的伤疤。她的秀发,那象征美丽与财富的河流,全都消失了。

“啊,别这样。求求你。别伤害他。”她叫着说,双臂像发疯的女人般在身边挥舞。“这是布西诺,就是我说过那个——体贴的、可怜的布西诺,他的外表很丑陋,但他的内心一直很纯洁,仁慈的上帝也会怜悯他的。”

那女人犹疑了一会,盯着我。我对她龇牙咧嘴,迅速咕哝了几句话,她退了一步,被我的怪状吓呆了。

“啊,布西诺,来和我们一起跪下,听听我要说的话。”小姐的手向我伸来,这时她的声音变了,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话,好像跟她交谈的是个白痴。“我一直被巴比伦的婊子迷了心窍,但这几位好心的女士让我见到了真正的基督之道。我们的财富,我们的衣服,我们隐藏起来的宝物,全都献给了上帝。我的灵魂也是。上帝慈悲至极,让我脱离那种邪恶的职业,获得新生。为了告别过去,我将会吞下我的虚荣,吞下所有的珠宝,直到最后一颗。你也来这么做,然后,我们一起来祈祷,再然后,有了基督的宽容,我们就可以开始新的旅程,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的手先是紧紧抓住身上的无袖外衣,接着掩住嘴巴,拼命弄出口水,屈膝跪下,吞下剩余的红宝石和绿宝石,一边呛喉,一边重复耶和华的名字,感谢他拯救了我们。

当天夜里,夜阑更深的时候,我们的客人——新教的教徒——垫着厚厚的舒适鹅绒褥子呼呼入睡;我们——假装虔诚的、该死的教徒——则被安置在猪群空出的畜栏中,从那里悄悄溜了出来。我们匍匐在石板路上,悄无声息地穿过已成废墟的罗马城,最终来到圣灵堂那堵裂开的墙壁。第一波猛烈的进攻在那边的石墙上留下很多洞口,在黑暗中,治保人员不可能每个都顾及得到。

从他们涌进来的地方,我们,一个侏儒和一个头发被毁的妓女,垂头丧气地爬了出去。我们彻夜赶路,等到黑暗消退,晨光初现,我们发现自己融进了一群慢慢前进的难民之中,有些人已经身无长物,有些人则背着劫后遗存的一点家当。但他们的运气很快用完,因为天刚亮,凶残的兵痞就来了:这些落伍的士兵没有进城,而是就地打劫分赃。要是小姐被强奸之后秀发和容貌依旧,我敢说她很快便会发现自己又是仰面躺着,而在她身旁的我,不用说,会被用来练习刺刀刀法。但实际情况是,她沾满血污的脑袋和猪栏的臭味将他们挡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反正除了一小本彼特拉克的书,我们也没有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我们就像虔诚的基督教徒,体内藏着宝贵的东西。

我们尽可能不进食(不吃东西的人,也没什么好拉的——这就是我在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的全部经验教训),然后,到了第三晚,我们再也忍不住了,离开道路,走进一片树林,找到一条小河,在河边蹲下,直到我们的肠子松动——这虽然不足以让我们再度富裕,但至少也不至于一贫如洗。和失去的相比,这点财富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我们毕竟还活着,彼此宽慰,为它感到振奋。当晚,我们享用了野果和泉水——取自我们便溺地方的上游——数着我们的宝贝,总共有十二颗圆润的珍珠、五颗祖母绿、六颗红宝石,最大的一颗,小姐得涂上搽脸用的油膏才能将其吞下食道。天哪,在那些悍妇敲门的时候将自己的未来咽下去,这会是什么感觉呢?那是值得自豪的行为,我这么对她说。树林里的声音对城里人来说很陌生,我们只好在黑暗中相互依靠,尽量将其往好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