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9/10页)

“确实是。这一行动比你吞下那些廉价的红宝石更加勇敢。还有,”——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阻止了我——“我可不想听到什么布西诺式的笑话,取笑我做这些事情有多么熟练。”

虽然这并不那么好笑,但我累得筋疲力尽,也厌倦了掩饰内心的恐惧,所以一笑起来就无法停下。而我一发笑,笑声马上像跳蚤一样跳到她身上,于是,我们尽管不断要对方安静下来,很快还是笑得捧着肚子,无法自制,仿佛我们用欢乐就能嘲弄命运,就能保证我们活下去。

笑声结束之后,我们因为竭力逃得生命而浑身虚乏,背靠树木,凝望夜空。

“喂,”她终究开口了,“现在怎么办,布西诺?”

现在怎么办?“嗯,你暂时可以当一个特别吓人的修女,”我说,“不过,他们要是看到你把头剃得这么难看,或许会觉得你热切得有点疯了呢。”但尽管我们刚刚才大笑一场,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我感觉到她一阵战栗。阴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她眼里的恐惧清晰可辨,额头上的血迹在白色肌肤的衬托下也很醒目。“或者我们可以等待时来运转,舔舔我们的伤口,等你痊愈之后,再重操旧业。这座城市不会永远被占领,而且永远会有高尚的男人想要你能提供的东西。”

“不回罗马了。”她说。她声音尖锐,既愤怒又害怕。“我不会回那里去了。永远不。怎么样都不。”

我仔细一想,这也好,因为多数男人,特别是曾经沧海的男人,喜欢的是稚嫩得像羊羔的女人,而等到罗马值得我们回去,我们的年纪可能已经大得回去也混不开了。那么就不回罗马。

我耸耸肩,装作欢快地问:“那么去哪里?”

当然,我们两人都知道答案。这片土地到处都是烽火连天,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那是一个富裕而时局稳定的城市,当权的人有钱,也有信用,雇佣了军队之后能支付酬劳。那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既有欣赏美丽的眼睛,也有从事贸易的天赋,聪明的流亡者只要有足够的想象力,就能发财致富。有些人认为它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地方,最为繁荣,最为政通人和。可是,因为那些离奇古怪的传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去那儿。

但我没得选择。过去这些日子里,她所冒的险、所失去的东西比我要多,而且,如果她需要回家,那么她想回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事的,布西诺,”她低声说,“我知道你害怕,但如果我们能去到那里,我相信能够从头再来。我们以后就是合伙人啦,你和我,我们分担所有东西,花费和收益,彼此照顾。我敢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够实现。”

我盯着她。我浑身骨头因为逃跑而疼痛。我的肚子饿得干瘪。我想再次睡在床上;我想吃猪肉,而不是闻猪的味道;我想再次跟那些既聪明又残忍的人、那些不仅仅依靠赃物致富的人在一起。但最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想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因为,自从我们彼此遇到之后,这个世界变得温暖多了。

“好吧,”我说,“只要别弄湿我的脚就好。”

她微笑起来,伸手盖住我的手。“别担心,我不会让海水吞掉你的。”

夜里,他们自大陆划船而至。

在梅斯特的码头上,那个矮小而畸形的家伙开始讨价还价。从他们的衣着和干瘪的行囊看来,这一对肯定是远道来客。他说话带有很重的罗马口音,坚持要在夜里渡海,以便避开检疫的巡逻队,这让划船的人有理由要他们三倍渡钱。

这时那个女的插话了。她又高又瘦,裹得像个回教徒,人们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说得一口纯正的本地方言,精明地讨价还价,划船的人完全被说服了,同意把他们准确地送到城里某处人家之后才收钱。

阴云压顶,黑色的海水澎湃不休。他们刚离开陆地,几乎立即就被黑暗包围,唯一的声音来自扑打木舟的海浪。所以有那么一会,他们感觉自己像是朝外海而去,而人们敬畏地谈到的这个水城并不存在,只是需要奇迹的人们幻想出来的地方。但就在夜色最深的地方,前方的地平线传来点点闪烁的微明,宛如水面上美人鱼的头发在月光照耀下反射的光芒。船夫平稳而有力地划桨,微明渐变渐亮,越来越大,随后,第一批房子终于露了出来,在水面上荡漾,形状像极了惨白的墓碑。一条通道进入视线,他们沿彩色的木头指示牌,自外海进去,像是进入了一条入口宽敞的运河,两边耸立着简陋的房屋和仓库,它们的码头摆满了石块和成堆的木材,厚重的平底船沿各处碇泊柱排开。这条运河逶迤几百码,然后融入了一道更为宽广的水域。

船夫让小船向左拐,这时景观开始变化。他们经过一些住宅和一座教堂,教堂正面是砖头所建,森严地向天空伸展而去,前面的院子则平坦而空旷。随后,明月半弯,自云层悄悄溜出,两边出现了一些更大的房子,嵌有图案和镀金的墙面似乎直接从水中耸立而起。那个女人渡过外海时泰然自若,仿佛那是她每天必经的旅途,这时则呆呆坐着。那畸形的人刚好相反,紧紧抓住船的一边,矮小的身体紧张得和动物一样,硕大的脑袋左右摇晃,对所看到的景象既害怕,又不想错过。船夫早就看惯了其他人的惊奇,放慢了速度,希望这景观能让他多赚点小费。这里的水道又宽又暗,像一座非常庞大的华厦里面一条很宽的走廊。虽说夜色已深,依然有几艘小船,它们看上去很奇怪,狭长而灵巧,中央有很小的船舱,船尾则站着一些孤独的人,划着长长的船桨,轻便自如地穿过黑暗的水面。

苍白的银光之下,两边的屋宇变得更加宏伟,活像魔鬼的宫殿,楼高三层或四层,入口低矮,将它们和起伏的大海隔开的,只有数阶石梯。有些房子大门敞开,露出宽敞的内厅,外面则系着细长的小舟,间或点着灯火,照得银色的船头闪闪发光。此刻,那个女人又振奋起来了,眼睛望着上方的楼层,只见成排的尖顶窗户之下,装饰着花纹的石块在月光中显得像绣了蕾丝的织物。多数窗户黯淡无光,因为此时正是夜最深的光景,但少数还有从屋顶垂下的细长烛架在闪烁,摇曳的蜡烛让人见到里面非同寻常的豪富,点亮了巨大的、会产生回声的房间,人们可以看到人影晃动的轮廓,还能听见海水起伏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

大约每隔五十码或者一百码,屋子间便会有一道缝隙,石头让路给其他水道,这些水道窄得像指缝,黑得像地狱,纷纷流进这条主要的水路。他们穿行了大概二十分钟,那个女人向船夫示意,后者摆桨,将小船划进这些水道中的一条。周围再度暗下来,两边的房子像壁立千仞的峡谷,挡住了月光。他们前进的速度变慢了。上方不远处有一条石板小径,沿着水路伸延而去。此处空气更加闷湿,石头上还残留着白天的余热,也传来了一些气味:腐烂的味道,强烈的尿味,穷人的各种臭味。甚至声音也变了,海水的泼溅声更加空洞,在狭窄的墙与墙之间激荡,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经过一些低得伸手便能摸到底部的桥梁。船夫只得更加使劲地划船,猫一样的眼睛盯着前方的黑暗。这些小巷似的水道交接的角度不尽相同,在有些地方,弯道太急,他只得让船停下才能转弯,而他这么做的时候,会高声叫喊,如果前方有人迎头而来,便可避开。有时是别人先在黑暗中喊起来,那声音在黑夜中回荡着渐渐消逝。这里的水上规矩似乎是先出声的人可以先走,而另外那艘船得等着。有些船只在甲板上放了装着蜡烛的玻璃瓶,所以当他们在黑暗中出现时,像是跳舞的萤火虫;但也有些瞎灯暗火,它们经过的唯一痕迹就是水面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