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起初,我从窗户转过脸去,试着看书,但是那些老问题总是萦绕在心头,摆脱不了,使人再也无法忍受,我焦急万分地从房子里奔出去,打定主意要在寒冷的空气中摆脱我的烦躁的思想。

在门口,我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她用下流话骂我,但这只能使我走得更快。几分钟之后,我已经通过了几个街区,向下一条大街和商业区走去。微弱的阳光透过烟雾照射下来,街道上满是冰,还有被煤烟弄得斑斑点点的雪。我低下头走着,只感到寒气袭人;可心里极度的焦躁,火烧火燎的。后来,近处有一辆汽车,防滑链条撞得砰砰作响,车子简直是在冰上打转,然后小心地转过弯来,再砰砰砰地开走,直到这时我才抬头看了一眼。

我慢慢地走着,在冷飕飕的空气中眨着眼睛,思想由于内心继续着的激烈的争论而变得模糊起来。整个哈莱姆区好像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土崩瓦解了。我想自己迷了路,一时间感到四周是一片可怕的、令人不安的寂静。我觉得我听见了雪花落在秋雪上的声音。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走着,眼睛注视着那看不到头的、鳞次栉比的理发店、美容院、糖果店、小餐馆、鱼库和出售猪肉猪肚的小酒店,我走到窗子跟前,雪花在我面前急速地飘落着,形成一道帘幕,一幅帐幔,同时这雪花的帘幕又飘向一边。一道红色和金黄色的闪光,从一扇窗户里照射出来,橱窗里摆满了宗教商品,这引起了我的注意。透过凝结在玻璃上的一层薄霜,我看见两尊着色很粗糙的玛利亚和耶稣的石膏像,周围是那些详梦的书,春药,“上帝是爱”的徽章,招财进宝的油料和塑料制的骰子。一座努比亚奴隶的黑色裸体塑像,在金色的缠头巾底下,朝我咧开嘴笑着。我走过一扇橱窗,里面陈列着金属丝般的女人的假发,和保证能使黑色的皮肤变白的效果奇异的油膏。“你也会变得真正美丽的,”一块招牌这样写着。“如果你的皮肤变白了,那你就能得到更大的幸福。这会使你在同伴中显得突出。”

我按捺住要伸手砸掉橱窗玻璃的强烈的冲动,匆匆往前走去。这时起风了,雪小了下来。我能到哪里去呢?上电影院?能在那边睡觉吗?我顾不上那些橱窗,径直向前走,因为我意识到又在喃喃自语了。在远远的拐角上,我看见一个老头把手放在一辆奇形怪状的小型手推车的边上取暖,车上的火炉烟囱管里袅袅地飘出一缕淡淡的炊烟,缓缓地送过来烤红薯的香味,一阵深切的乡愁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好像被子弹击中似的停了下来,深深地吸着气,回忆着,我的思绪往后翻腾,往后翻腾。在家里,我们总是在壁炉里烧红的煤块中烤红薯的,把冷的烤红薯带到学校里去做中饭,用《世界地理》那本最大的课本挡住老师的视线,从软软的外皮里挤出甜美可口的瓤子,偷偷地用力咀嚼着。是的,我们那时喜欢加糖煮了吃,或者放在馅饼里烘,放在小块的生面团里油炸,或者和猪肉一起烤,加上烘得焦黄的肥肉;我们也生吃红薯,这些都是几年以前的事了。红薯比那时更多了,不过时间好像无止境地伸展开去,像那缭绕上升的淡淡的炉烟那样,记不起来了。

我继续往前走。“趁热吃,烘烤的卡罗来纳红薯,”他喊道。老头子站在街角上,身上裹着一件军大衣,脚上包着黄麻布,头上戴着一顶编织的帽子,两手不经意地理着一堆纸袋子。我走到车子前面,感到一阵由装在底下的煤炉里散发出来的暖气,我看见车子边上有一块粗糙的招牌,写着红薯的字样。

“你的红薯怎么卖?”我问道,突然觉得饿了。

“一角一块,味道甜,”他说,由于年老,声音有些颤抖。“这不是那种会引起便秘的货色。这是真的、甜的黄红薯。要多少?”

“一块,”我说。“如果红薯真的那么好,一块就该够了。”

他向我投过来锐利的一瞥,眼角里含着一滴泪珠。他抿着嘴轻声地笑着,打开临时凑合用的炉子的门,小心谨慎地伸出戴上手套的手。红薯放在灼热的煤块上头的金属丝架上,有些在噗噗地冒着糖汁,煤块一接触到穿堂风,就蹿起低矮的、蓝色的火焰。这一阵暖气把我的脸烘红了。他取出一块红薯,把门关上。

“这就是,先生,”他一面说,一面往纸袋里装红薯。

“用不着装袋子了,我这就吃。这是……”

“谢谢。”他接过那枚一角的硬币。“如果不甜,我情愿再奉送一块,不要钱。”

掰开以前,我就知道红薯是甜的;棕色的糖汁泡泡已经把红薯皮胀破了。

“吃吧,掰开它,”老头子说。“掰开它,既然你就在这里吃,我要给你加点黄油。许多人带回家里吃。他们家里有黄油。”

我掰开红薯,看着糖汁在冷空气里冒着热气。

“拿到这边来,”他说。他从车边的架子上拿下一只瓦罐。“就搁在这儿。”

我拿着红薯,看他在上面倒上一茶匙融开的黄油,油渗了进去。

“谢谢。”

“不用谢。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我说。

“如果这不是长久以来你所吃到的最好的东西,我就把钱还给你。”

“你不用说服我,”我说。“我看得出来,知道这是好的。”

“你说对啦,但是看上去好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好的,”他说。“这个可是既好看又好吃。”

我咬了一口,觉得红薯和我以前吃过的一样甜,一样热,我不由自主地被一阵强烈的思乡病所压倒了,这使我不得不转过脸去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朝前走,用力咀嚼着红薯,正当这个时候,我不禁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由的感觉——这仅仅是因为我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吃东西。这是使人高兴的。我再也不用担心谁会看见我,也用不着考虑怎样做才得体。让所有这一切见鬼去吧,虽然红薯实际上还是原来的那样甜,可是一有了这种想法,它的味道就变得像花蜜一样甘美了。要是有在学校里或在家里认识我的人这会儿走过来,看到我当时的那个样子就好了。他们准会吓一大跳!我会把他们拉到一条小巷里去,用红薯皮把他们的脸涂起来。我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我想着。噢,你可以仅仅用使我们面对我们喜欢的东西的办法,就能使我们遭受莫大的羞辱。这并不是指我们所有的人,但是很多人是这样的。只要在大白天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抖动一副猪小肠或者一只煮好的猪肚就够了!这会引起多大的惊恐!我想象自己在男子寄宿舍那拥挤的门厅里,向布莱索逼近,他站在那儿,丝毫没有那虚假的、谦恭的态度,我看见他在那里,他也看见了我,可是不理睬我,我光火了,猛地抽出一段一两英尺长的肮脏的生的猪小肠,在他面前抖动着,黏黏的脏水在地板上滴成了一圈圈,我冲着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