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10/11页)
小菅为掩饰激动的情绪,拼命地拾起贝壳来。
“别引诱我们。”飞騨挤出了一丝微笑,“净胡思乱想。”
叶藏也笑了起来。三个人沙沙的脚步声传进各自的耳朵里,听起来令人心情愉悦。
“别生气,刚才我说得有点夸张。”叶藏碰了碰飞騨的肩膀。“不过,这回我说真的。告诉你,那个女人临跳海前说了什么。”
小菅狡猾地眯起燃烧着好奇的眼睛,故意与两人拉开了距离。
“我身边至今还回响着那句话。她说,我真想说说家乡话。他的老家在最南边。”
“不行,我没那么好骗。”
“真的!我没骗你,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
一条大渔船被拉到沙滩上休整,渔船的旁边翻倒着两个直径七八尺的大鱼筐。小菅将捡到的贝壳用力投向黑黑的船身。
三个人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窘境。倘若继续沉默哪怕是一分钟,他们也许会索性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去。
小菅突然叫了起来。
“快看,快看!”他手指着前方的海浪拍打的沙滩边,“是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
两个姑娘不合时宜地打着白阳伞,漫步向这边走来。
“重大发现!”叶藏也立刻活跃起来。
“咱们过去吧。”小菅抬起一只脚抖落鞋上的沙子,眼睛盯着叶藏。只要一声令下,他马上就会冲过去。
“算了,算了。”飞騨表情严肃地按住了小菅的肩膀。
阳伞停下了。两个姑娘站在原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转身又背对着这边慢慢向前走去。
“要追上去吗?”这回叶藏又跃跃欲试。他见飞騨低着头没有说话,于是又说,“算了吧。”
飞騨感到十分落寞。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变冷,与眼前的两个朋友正在渐行渐远。他认为是生活所致。他在生活上略显贫困。
“不过这样挺好。”小菅模仿西方人耸了耸肩膀。他试图打破眼下的尴尬局面。“看到我们散步,她们也来了。还是年轻呀!真可爱。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咦?她们在拾贝壳!干吗跟我学?”
飞騨的心情又好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看到叶藏歉意的目光,两人不由得脸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互相尽力安慰对方,保护对方的弱点。
三个人沐浴着微暖的海风,眺望着远处的阳伞。
最后一天的晚上,真野显得异常兴奋。躺下以后,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朴素的家庭以及引以为豪的祖先。随着夜深,叶藏沉默起来。他依然背对着真野躺在床上,一边随口回应着真野,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真野讲起了自己眼皮上的伤疤。
“我三岁的时候,”她本想平静地说这件事,结果没有做到。她的喉咙哽咽起来。“油灯倒了,把我烧伤了。那时我很孤僻。上小学的时候,这个伤疤比现在大得多,班上的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话语中断了一下。“同学们就是这样叫我的。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想,将来一定要报这个仇。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出人头地。”她自己笑了起来,“很傻吧。我怎么可能出人头地呢?我是不是应该戴眼镜?戴眼镜的话,可以遮挡一下这个伤疤?”
“不要,那样反而会怪怪的。”叶藏突然插了一句,他好像有些不高兴。他仍然保持着古风,当他喜欢上一个女人时,就故意不给人家好脸色。“这样挺好,不太明显。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真野沉默不语。明天就要分别了。哎呀,我是他什么人呀?没羞!没羞!我也有自己的尊严。真野又是咳嗽又是叹气,然后不停地翻身,弄出很大的声响。
叶藏佯作不知。至于他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却是个秘密。
我们还是聆听海浪声和海鸥的叫声吧。然后再从头回忆一下这四天的生活吧。自称现实主义者的人也许会说,这四天充满了刺激。既然如此,那我来回答吧。我的原稿在编辑的桌子上好像承担着茶壶垫儿的工作,寄回来的原稿上被烧黑了一大片也是讽刺;追问妻子不幸的过去,令我感到一喜一忧也是讽刺;钻进当铺的门帘还要系好衣领,展示自己的风采以掩饰落魄,这种事也是讽刺。我们自身过的就是充满讽刺的生活。你如果无法理解一个在现实重压下的男人强迫自己忍耐的态度,我和你就永远形同陌路。总之,讽刺也是有益的讽刺,是真实的生活。啊,话扯远了。至少,我要让人们慢慢了解这充满人情的四天。仅仅四天的回忆有时会胜过五年十年的生活。仅仅四天的回忆,啊,有时会胜过一辈子。
真野那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叶藏不堪万千思绪的煎熬。他扭动长长的身子想翻到真野那边,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停!别辜负萤火虫的信赖!
天蒙蒙亮时,两人已经起来了。叶藏今天出院。我害怕这一天的到来。这恐怕是一个笨作者的无聊感伤吧。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也想拯救叶藏。不,我是想让一只没有变成拜伦而失败的泥狐得到原谅。这是我在痛苦中唯一的小小愿望。然而随着这天的临近,我感到比以前更加空虚的情形再次向叶藏、向我悄悄袭来。这篇小说是失败的,没有任何飞跃,没有任何解脱。我似乎过于注重形式了。因此,这篇小说甚至可说庸俗。我用大量的语言一味地叙述事件,而且还遗漏了许多重要的事情。这种说法也许有些矫情,但是倘若我活得够久,有机会若干年后再度捧起这篇小说的话,那将是多么的难堪呀!恐怕一页尚未读完我就被自己气得浑身发抖,再也读不下去了。即便是现在,我也没有勇气再读前面的部分了。啊,作者不能把自己赤裸裸地展示出来。那是作家的失败。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我把这句话说了三遍,而且我也认同。
我不懂文学。从头再来吧。请问,从何处入手好呢?
我就是混沌和自尊心的混合体。这篇小说不就是这样的吗?啊,我为什么急于对所有的一切下结论呢?对所有的想法不加以总结归纳就活不下去,我这种小家子气的劣根性是跟谁学的呢?
写吧,写青松园最后的早晨吧。只能顺其自然了。
真野邀叶藏去看后山的景色。
“那里的景色非常好,现在肯定能看到富士山。”
叶藏戴上一条黑色的毛围巾,真野在护士服外面套上一件松叶图案的和服外褂,脸几乎埋在了围在肩上的红色毛披巾里。两人穿着木屐一起走向疗养院的后院。后院的北面是一堵高高的赭土断崖,下面架着一段直通崖顶的铁梯。真野抢先敏捷地顺梯子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