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8/11页)

“我倒没什么,可是你回家以后还会有麻烦。”哥哥今天没穿和服裤裙。不知为何,黑色短外褂上没缝系带。“能做的我都做了,你最好也给老爷子写封信,说点儿好话。你们好像还不当回事,麻烦还在后面呢!”

叶藏没有搭话。他把一张散落在沙发上的扑克牌拿在手上愣愣地看着。

“你不愿意就不写吧。后天跟我去一趟警察局。警察那边也特意把传讯的时间往后推了推。今天我和飞騨作为证人受到了传讯。警察问到了你平时的表现,我说你一向很老实。还问你在思想言论上有什么可疑之处,我说绝对没有。”

哥哥停下脚步,叉开双腿站在叶藏前方的火盆旁,伸出两只大手在炭火上烤着手。叶藏隐约看见那双手在微微发抖。

“警察还问了那个女人的情况,我说完全不知道。飞騨被讯问的内容好像也是这些,他跟我的回答基本一致。你照这样说就行。”

叶藏明白哥哥话里的意思,但是却佯作不知。

“不要说多余的话,问什么答什么。”

“会被起诉吗?”叶藏用右手的食指在扑克牌的边缘画着圈,低声问道。

“不知道。还不清楚。”哥哥加重语气说,“我想反正得在警察局里待四五天,你准备准备吧。后天早晨我来这儿接你,咱们一起去警察局。”

哥哥将目光投向炭火沉默了一会儿。雪融的水滴声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传进屋里。

“借着这件事……”哥哥突然冒出了一句,随后又语气轻松地侃侃说起来,“你不能老是不考虑自己的将来呀!家里也不是总那么有钱。今年地里的收成非常不好,其实告诉你也于事无补,咱家的银行现在也很危险,闹得人心惶惶。也许你会感到不屑,但是我认为,艺术家也好,其他什么也好,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不过你今后只要改变生活态度、奋发努力就行。我该回去了,让飞騨和小菅住到我那儿去。在这里每晚吵吵闹闹影响不好。”

“我的朋友都不错吧。”

叶藏躺在床上有意背对着真野。从这天晚上起,真野又回到沙发上睡觉了。

“嗯。……那位叫小菅的先生……”真野轻轻地翻了一个身,“他很风趣。”

“噢,他还很年轻,比我小三岁,才二十二岁,跟我死去的弟弟一般大。那家伙总是学我不好的地方。飞騨很了不起,人很成熟,做事非常稳重。”叶藏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小声补充说,“每当我闯祸的时候他都拼命地安慰我。他总是配合我们的情绪,对其他事情都处理得很好,就是对我们总是小心翼翼的。这一点不行。”

真野没有搭腔。

“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的事吧。”

叶藏背对着真野,尽量放缓语气说道。他有一个可悲的毛病,就是不知道如何避开尴尬的场面,只是一味地尴尬下去。

“这事挺没意思的。”没等真野开口,叶藏就开始讲起来。

“你大概已经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她叫小圆,在银座的一个酒吧里工作。其实,那个酒吧我只去过三次,不对,是四次。她的事连飞騨和小菅都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们。”就说到这儿?“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是因为不堪生活之苦而死的。在她临死之前,我们互相之间甚至想的事情都完全不一样。小圆投海之前对我说,你长得很像我家的老师。她有一个事实上的丈夫,两三年前在一所小学当过老师。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起死,也许是喜欢她吧。”已经不能再相信他的话了。他们这些人在讲自己的时候怎么这么笨呢?“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还做过左派的工作呢!我发过传单,参加过游行,这些有失身份的事我都干过。真是滑稽。不过,我心里非常矛盾。我只是受到了作为先觉者备感光荣的诱惑。这不是我这种人做的事。无论我如何挣扎,最后还不是破灭了吗?我也许很快就会变成乞丐,家里要是破产了,我立刻就没饭吃了。我什么也不会干,最终只能去讨饭吧。”啊,真是莫大的不幸!我越写越感到自己的不诚实和虚伪。“我相信宿命,所以我认命。其实我想画画儿,非常想画。”叶藏挠了挠头笑了,“希望能画出好画。”

他说希望能画出好画,而且还是笑着说的。这些年轻人一旦认真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特别是在说心里话的时候,常常一笑带过。

天亮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昨天下的雪已消融殆尽,只在松树下和石阶的缝隙间还残存着少量已变成褐色的残雪。海面上笼罩着一片雾霭,雾霭的深处传来了渔船的发动机声。

院长一大清早就来病房看望叶藏。他仔细地检查了叶藏的身体之后,眨着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说:“我这样说也许有些失礼,希望你今后专心学习。”

院长说罢,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转向了大海。

叶藏也感到有些难为情。他坐在床上,把脱下的和服穿上,沉默不语。

这时,随着一阵笑声门被推开了。飞騨和小菅一起涌进了病房。大家互道了早安。院长向他们俩道过早安后,语气含混地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有点难舍难分吧?”

院长离去后,小菅率先开口说道:“真圆滑,长得像个章鱼。”他们对别人的长相很有兴趣,往往依据相貌去判断一个人的全部价值。“食堂里有他的画像,胸前还挂着勋章呢!”

“画得很差!”

飞騨丢下这句话,去了阳台。他今天借了叶藏哥哥的一件和服穿在身上。和服是茶色的,显得十分庄重。他拉了拉领口,坐在了阳台的椅子上。

“飞騨现在这个样子,颇有大家风范嘛!”小菅也来到了阳台。

“阿叶,玩扑克吗?”

三个人把椅子搬到阳台上,又玩起了自创的玩法。

玩到一半,小菅认真地咕哝起来。

“飞騨耍赖!”

“还说我呢,瞧你手上的动作那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哧哧地笑起来,同时一起向旁边阳台望去。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的患者都躺在日光浴的躺椅上,羞红着脸看着三个人发笑。

“栽到家了。这回知道了吧。”

小菅张大嘴,对着叶藏挤眉弄眼。三个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他们时常上演这样的滑稽剧。当初小菅一说玩扑克,叶藏和飞騨马上就心领神会了,对于一直到谢幕的大致过程也已了然于胸。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就不由自主地要演戏。这也许是为了留下纪念。今天的舞台背景是早晨的大海,然而此时的笑声却引发了一个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大事件。真野被疗养院的护士长恨恨地训斥了一顿。笑声响起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到了护士长的房间。护士长让她保持病房的安静,并严厉地训斥了她。她几乎哭着跑出护士长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三个人。此时他们正待在房间里,已经不玩扑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