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9/11页)
三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兴高采烈上演的滑稽剧遭到了严酷现实的嘲笑,被击得粉碎。这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
“别这样,我没什么。”真野反过来又去安慰他们,“这个病区没有重症患者,而且昨天乙号病房患者的母亲在走廊里碰到我时还高兴地说,病房里难得这么热闹。她还说每天能听到你们说笑感到非常开心。挺好的,没关系。”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好!是我们让你受了委屈。那个臭护士长,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说呢?把她叫来!如果那么讨厌我们,那就马上让我们出院!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医院!”
三个人在这一瞬间,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医院了。而叶藏则想得更远,他想象着四个人乘车沿海边逃走的快乐的身影。
飞騨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笑着说:“走啊,我们都到护士长那儿去,教训我们?想都别想!”
“出院!”小菅轻轻地踢了一下门,“这种蹩脚的医院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要训人也没关系,但是她那态度让人不痛快,好像我们都是不良少年似的。她肯定把我们看成了又笨又愚只会夸夸其谈的资产阶级摩登青年。”
说罢,他又比先前更用力地踢了一下门,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叶藏重重地倒在了床上,“这么说,我现在就成了恋爱至上的小白脸了。这可不行。”
他们对受到这个野蛮人的侮辱虽然还在耿耿于怀,但感到索然无味后,又想随便调侃一下。他们总是这样。
然而真野却十分率真。她双手背在身后倚着墙,嘴噘得老高。
“您说得对,她太过分了。昨天晚上,很多护士都聚到护士长室里玩纸牌,嚷嚷的声音可大了。”
“对,一直闹到十二点多呢!有点不像话。”
叶藏嘴里一边嘟哝着,一边把掉落在枕边的一张木炭画纸拿起来,然后躺在床上在上面胡乱涂画起来。
“自己不干好事就看不到别人好的地方。听人说,护士长还是院长的情妇呢!”
“噢,还有好的地方。”小菅大喜过望。他们把丑闻看成美德。认为这样的人才靠得住。“勋章是靠情妇得来的呀!果真有好的地方。”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大家开善意的玩笑只是为了开心吗?请不要在意,尽情地闹吧,没关系。反正只有一天了。大家都是没有挨过骂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说着,真野一只手掩面啜泣起来,然后哭着打开了门。
飞騨拉住她低声说:“别去找护士长,别去!这算得了什么呀!”
真野双手掩面连着点了两三下头就出去了。
“正义的代表。”真野走后,小菅冷笑着坐在了沙发上。“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她被自己说的话感动了。平常说话虽然像个成年人,但毕竟是女孩子嘛!”
“不对劲儿。”飞騨在狭小的房间里大步绕着圈子,“一开始我就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儿。好奇怪。她哭着要跑出去时,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她要去找护士长呢!”
“不会的。”叶藏若无其事地说着,将乱画的木炭画纸抛向小菅。
“画的是护士长吗?”小菅笑弯了腰。
“给我看看。”飞騨也凑了过去,“像个女妖怪。这是一幅杰作。像吗?”
“太像了!她跟院长到这里来过一次。画得真像。把铅笔给我。”小菅从叶藏手里接过铅笔,在木炭画纸上又加了几笔。“在这个地方长出犄角,这样就更像了。把这个贴到护士长的门上怎么样?”
“出去散散步吧。”叶藏从床上下来,伸了个懒腰。伸懒腰的同时,他嘴里还叨咕着,“讽刺漫画大师。”
讽刺漫画大师。我也渐渐厌烦起来,这岂不成了通俗小说吗?我着手炮制的这一幕对于动辄僵硬的我的神经以及也许跟我一样的诸位的神经,希望有些许消毒作用,不过看起来我过于乐观了。我的小说倘若成为古典的话,——啊,我是不是疯了——诸位反而会认为我的这些注释碍事吧。随意推测连作家本人都未想到之处,然后就会大声指出其成为杰作的原因吧。啊,死去的大作家真幸福。依然在世的笨作者为了让更多的人喜爱自己的作品,只顾拼命地增加毫无用处的注释,结果最后变成了一部满足注释的冗繁的平庸之作。我缺乏一往无前的坚毅精神。我能成为一个好作家吗?我还不成熟。对,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我的内心还不成熟。正是因为不成熟,我才需要暂时休息一下。啊,随便吧,别管我了。所谓戏谑之心恐怕至此就要凋零了,而且是带着丑陋和污秽凋零的。我憧憬完美,我向往杰作。“够了。奇迹的创造主。是自己!”
真野偷偷地躲进了盥洗室。她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对着镜子,抹去眼泪,理了理头发,然后去食堂吃已经晚了的早餐。
己号病房的大学生在食堂门边的餐桌旁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空汤盘。
一看见真野,他的脸上泛起了微笑,“您的患者精神好像不错。”
真野停下脚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桌角说:“是的。总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逗我们乐。”
“那很好。听说是一个画家?”
“对。说是想画出一幅杰作,他总念叨这个。”说到这里,真野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他这个人很认真的!就是因为太认真,就是因为太认真才给他带来了痛苦。”
“是呀,是呀!”大学生也赧红了脸,真心地表示赞同。
大学生近期就将出院,因此对人越发宽容起来。
这种不成熟怎么样?诸位讨厌这样的女人吗?他娘的!笑我是老古董吧!啊,我没脸再休息下去了。不加注释我甚至连一个女人都不会爱。愚蠢的男人连休息都会把事情搞糟。
“在那儿,就是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透过梨树的枯枝隐约看到的一块平坦的巨大岩石说。岩石上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残留着昨天下的雪。
“我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叶藏滑稽地转动着眼珠说道。
小菅没有作声。他忖度着叶藏的内心是否真的那么平静。其实叶藏的心里并不平静,只不过他有自然地说出这番话的高明伎俩。
“回去吧。”飞騨将和服的下摆掖进腰间。
三个人转身向海边的沙滩走去。海风很大,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叶藏向海中投出了一颗石子。
“一切烦恼都没有了。如果现在跳进海里,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债务、学院、故乡、后悔、杰作、羞耻、马克思主义以及朋友、森林和鲜花等等都与我毫无关系。想到这些,我就在那块岩石上开心地笑了。一切烦恼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