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原姿原态的怪物(第21/22页)

“我注视着她看过纸条,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后写了一份回复:‘我当然记得啦。你离开的时候,若是我们可单独聊一聊,请和我喝杯白兰地。最诚挚的,凯特·麦克劳德。’

“塔蒂未在邀请之列,她竟没半点受到冒犯的感觉,反倒是为之着迷:‘我这会儿就不强求你了,但答应我,阿瑟斯,到时给我讲讲她的事。她是我见过的最最漂亮的女子。我原想她至少三十岁了。因为她的“眼睛”——那才叫真正的见识,真正的品味。她简直就是那种青春永驻的人儿,要我说的话。’

“于是乎,塔蒂离去后,我坐到了独自一人的凯特桌前,在她身旁的红色条形软座上坐下。让我意外的是,她还吻了我的面颊。我乍惊乍喜,不禁脸一红。凯特笑了——哦,她这是怎样的笑啊;这笑声常常让我想起炉火边闪亮的白兰地玻璃酒杯——她笑道:‘干吗不呢?我已经好久没亲吻过男人啦。除了餐馆男服务生、宾馆客房女服务生或商店店员,我也好久不曾跟任何别的人说过话了。我时常购物。我买的东西可以布置一个凡尔赛宫了。’我问她在巴黎多久了,住什么地方,生活大致情形如何。她说她住丽思酒店,她来巴黎差不多一年了。‘至于说我日复一日都干些什么——购物,试衣服,参观所有的博物馆、美术馆,骑马去布洛涅森林公园,看书,昏天黑地地睡觉,还有就是每天在这同一张桌子前吃午餐:我这个人没多少想象力,不过从宾馆走过来还是挺愉快的,而且也没太多的饭店能让一个年轻女子这样惬意地独自进午餐,而不让人多少觉得异样。甚至是这里的店主,沃达布勒先生——我觉得最初他肯定也以为我是个交际花什么的。’我于是说:‘不过这样的生活肯定相当孤单吧。你就不想和人交往吗?就不想有点变化吗?’

“她说:‘想啊。我想往咖啡里加一种别的利口酒。我从来没听说过的那种。有什么建议么?’

“于是我说起马鞭草酒;我想起这酒,是因为这酒的颜色是跟她眼睛一样的绿色。这种酒由成千上万种山中草药制成;除了在法国,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见有过,而且即使在法国,有这酒的地方也极少。它的味道很不错;却又有私酿劣酒的冲劲。于是,我们喝了几杯马鞭草酒。凯特说:‘不错,的确不错。真是与众不同。再有就是——我现在认真回答你——我已开始感觉……唔,不是无聊,而是一种诱惑:害怕,但很受诱惑。当你身处痛苦之中太长时间,当你每天早上醒来都有一种愈发强烈的歇斯底里的感觉时,那么无聊就正是你想要的东西——马拉松式的沉睡,内心里的沉寂。每个人都想要我去医院;只要哈里的母亲高兴,原本我做什么都愿意的,只是,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再活一次了,永远无法感受到诱惑,除非我不依赖任何人,只靠自己去尝试这件事。’

“我突然冒出一句:‘你滑雪不错吧?’她说:‘没准我本会滑得不错的。可哈里总是拖着我去加拿大这可怕的地方。颜色灰暗的石头。零下三十度。他喜欢那地方,是因为那里所有人都那么丑陋。阿瑟斯,这酒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我感觉自己的血管不容置疑地开始解冻了。’

“我又说:‘你愿意跟我去圣莫里茨过圣诞吗?’她想知道的是:‘这是柏拉图式的邀请么?’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们住皇宫酒店,你愿意和我隔几层楼就隔几层。’她笑道:‘答案是同意。不过条件是你再给我买一杯马鞭草酒。’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老天,想想那之后这桥下曾流淌过多少鲜血。不过圣莫里茨那第一个圣诞节啊!真的,来自弗吉尼亚州米德尔堡的这位年轻的麦克劳德太太是自汉尼拔翻越阿尔卑斯山之后,瑞士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任其怎么说,她都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滑雪手——可以媲美多丽丝·布林纳、优金妮·尼阿科斯或玛丽拉·阿涅利:凯特、优金妮和玛丽拉成了波布西三胞胎[6]。她们常常每天上午乘坐直升机上科尔维利亚俱乐部,吃过午饭,下午再滑雪下来。大家都非常喜欢她。希腊人。伊朗人。德国佬。意大利面条。每次晚宴,伊朗王无一例外都会邀请她与自己同桌。而且不仅是男人——还有女人,甚至是像年轻美貌的菲奥娜·蒂森和多洛莉丝·吉尼斯这样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也都反应热烈,我想是因为凯特的态度拿捏得非常有分寸:她从不卖弄,每次去参加聚会,她总是随我一同去,随我一同离开。几个白痴以为我俩之间有韵事,而聪明一点的则说——而且确实如此——像凯特这样羽翼的天鹅,怎么也不可能对阿瑟斯·内尔森这样只会玩玩双陆棋的混混感兴趣的。

“再说了,我也没兴趣做她情人。我不过是一位朋友;一个兄长,或许可以这么说。我们那时常常冒雪在圣莫里茨附近白茫茫的森林里漫步。她经常讲起麦克劳德一家人,以及他们对她和她姐姐们——相貌平平的穆尼姊妹——是如何的好。但她避免提及哈里的名字,而且即便言及,话语间也轻描淡写,虽则有些怨恨的色彩——直到一天下午,我们当时正漫步于皇宫酒店下一个冰冻的湖边,一匹经过的雪橇马在冰面上滑倒,两条前腿摔断了。

“凯特尖声大叫。那尖叫声整道山谷里都能听见。她一路狂奔,径直撞上了另一架在街角处拐弯的雪橇。她身上并没受伤,却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昏迷——直到我们把她送回宾馆,她都几乎没任何意识。巴德鲁特先生已叫来医生等候在宾馆。医生给她打了针,这一针似乎让她心脏重新启动起来,眼神也重新聚拢。他想安排一名护士过来,但我说不用了,我会陪着她。于是,我们将她安顿上床,然后医生又给她做了穿刺,以彻底消除她任何恐惧的痕迹;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在那优雅考究的水面下,一直游弋着一个快要被淹死的恐惧的小孩。

“我调暗灯光,她说求你别走,我说我不会走,我就坐这里,她说不,我要你躺我边上,躺床上来,于是我躺到床上,我们手握着手,她说:‘对不起。都是因为那匹马。摔倒在冰面上的那匹马。我一直想要一匹帕洛米诺银鬃马,两年前在我生日那天,麦克劳德太太送了我一匹,一匹母马——非常了不起的一个猎手,真的好勇敢;我们在一起是那么的快乐。自然,哈里恨她;这一切都是缘于他疯子一样的嫉妒心理,就如自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对我的那样子。一次,我们婚后的那个夏天,他把我栽种的一园子花全给毁了;开始的时候,他说是狐狸干的,但接着他又承认是他自己干的:他说花园占去了我太多的心思。也因为如此,他不想让我要孩子;他母亲常常提起这话题,结果在一次星期天晚宴上,当着全家人的面,他朝着他母亲大吼:“你想要一个黑人孙子吗?还是你们这些人不了解凯特?她睡那些黑鬼。她跑田里去,躺地里,睡那些黑鬼。”他就读华盛顿与李大学法学院,却因挂科被勒令退学,因为如果不将我置于他的监视之下,他就无法集中精神;他开封并读我所有的信件,甚至是我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看的信;他监听我所有的电话:你随时都能听见电话另一端他轻微的呼吸声。老早就再没人邀请我们参加聚会了;我们甚至不能去乡间俱乐部——无论哈里是醉酒还是清醒,通常如果是哪个男的邀请我跳舞超过一次,哈里就准备要对他挥拳头了。最糟糕的是——他确信我一直跟他父亲和弟弟维恩有私情。一百次,他夜里将我摇醒,一把刀子比着我喉咙——他说:“老实给我交代,你个贱货,你个婊子,你个睡黑鬼的。自己承认吧,不然我割断你喉咙,把你整个下巴从左耳到右耳割开。我会把你脑袋切下来。老实给我说。维恩是一头种马,你遇到过的最厉害的种马,还有爸爸也是,一头非常了不起的种马。”我们就这样躺上几个小时,阿瑟斯——那把冷冰冰的刀架在我喉咙上。麦克劳德太太,还有所有人,他们都知道这事;但麦克劳德太太常常是哭着求我不要离去,她确信无疑如果我离去,哈里会自杀。接着我的帕洛米诺银鬃马姆姆遭遇了那件事情。甚至是麦克劳德太太也不得不正视哈里精神错乱的严重程度——这种疯狂的嫉妒。因为哈里干了这么一件事:他来到马厩,拿一根铁撬棍,将姆姆的四条腿全砸断。甚至连麦克劳德太太也明白了,一切都无济于事,哈里迟早会杀了我的;她租了一架飞机,我们飞去太阳谷,在那地方跟我待在一起,住满六个星期,以达到爱达荷州的离婚条件。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圣诞节给她打了电话,她很高兴听说我在圣莫里茨,并且出门跟人交往了:她想知道是否我遇到了什么有趣的男人。好像我还要再结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