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原姿原态的怪物(第8/22页)

(爱丽丝·李·朗曼有几个侄女,其中年龄最长的名叫黛西,一个很有礼貌的乡下姑娘,自小从没出过田纳西州。一次,她来纽约玩。她的出现让我唉声又叹气;这意味着我得暂时搬离朗曼小姐的寓所;更糟糕的是,我得开车载着她满城跑,带她去看火箭女郎舞蹈团表演,登上帝国大厦楼顶,乘坐斯泰滕岛轮渡,喂她吃内森牌科尼岛热狗,去自助快餐店吃烤豆,如此等等乱七八糟的事情。此时回想起来,却真有种说不出的怀念;她玩得非常开心,黛西非常开心,而我则更开心,因为我似乎攀爬进她脑子里,从那个天真无邪的瞭望台里观看和品味这一切。“哇,”在朗佩迈尔连锁店,黛西舀起一匙淡黄绿色冰激凌,叫道,“好棒耶”;“哇,”当我们加入百老汇拥挤的人群,听见人们在催促一个自寻死路的家伙快从老罗克西的一个窗台上跳下来时,黛西说,“哇,真的好棒耶。”)

而我,我是巴黎的黛西。我不会说法语,而且要不是邓尼,一辈子也不会讲。他除了法语,拒绝讲任何语言,迫使我不得不学习法语。除非是我们在床上;不过,听我解释,虽然他想和我同床共枕,但他对我的兴趣只在于一种浪漫情怀,而不是性爱;对于别的人他也同样没兴趣;他说自己两年都没干过那事儿了,鸦片和可卡因已经将他阉割了。我们下午经常去香榭丽舍的电影院,到了某个时刻,当他开始微微出汗时,他总是急匆匆地去洗手间嗑药;晚上,他吸食鸦片或饮鸦片茶——那是用积聚在烟枪里的鸦片屑加水熬制成的调制物。但他不会因吸食鸦片而昏沉;我从没见过他用药后发呆或虚脱。

也许,在夜之将尽,晨曦开始从紧闭的窗帘边角挤入卧室时,邓尼可能会稍失把持,一不留神爆发出一阵隐晦肉感的表达。“告诉我,伙计,听说过神父弗拉纳根之黑鬼娘娘洁食咖啡馆吗?听着有点耳熟吧?那还鸡巴用说。就算是你从没听说过,以为那是黑鬼区某个下班之后的好去处,即便如此,从它的名字你也听得出来——不过当然你知道那是啥地方,在什么位置。有一次,我在加利福尼亚一个修道院冥想静修了一年时间。在杰拉尔德·赫德主教圣座的超级指导下。寻找这……叫意义的东西。这……叫上帝的东西。我真的尽力了。从没人这样坦率过。早睡早起,除了祷告,还是祷告,不喝酒,不抽烟,甚至一次手淫都没有过。这样极尽的折磨唯一换来的是……神父弗拉纳根之黑鬼娘娘洁食咖啡馆。就这地方:到头来他们把你就扔这里。就在垃圾堆不远的地方。小心脚下:别踩着切下来的头。接着敲门,笃。笃笃。神父弗拉纳根的声音:‘谁叫你来的?’上帝,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这蠢蛋。进来……里面……非常……放松。因为人群里没有成功者。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尤其是那些瑞士银行信用卡上账户金额庞大的大腹便便的伙计。因此,你可以完全把头发放下来,灰姑娘。老实说,我们这里所能有的就是放下。何等的放松啊!只需投身其中,要一份可卡因,跟某位老朋友舞一圈,就像那位粉脸的十二岁好莱坞小子,抽出来一把童子军军刀,抢去了我非常漂亮的椭圆形卡地亚手表。黑鬼娘娘洁食咖啡馆!清凉的绿色,安详如坟墓,最低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用药:只凭枯想,并不能带我抵达那境界,保持那境界,保持那境界,躲藏起来,跟随神父弗拉纳根和他成千上万的被抛弃者,他以及其他所有那些犹太佬、黑鬼、美籍西班牙佬、男同志、女同志、瘾君子、共产分子,一起玩乐吧。为下到你所属于的地方而高兴吧:舞起来吧,跳起来吧!除了是——代价太高,我这是在自杀。”接着,一改散发着腐臭的单口相声似的语气:“我的确是,你知道的。但遇见你让我改变了看法。我不会反对生活。只要你跟我生活在一起,琼斯。这意味着冒险尝试一种治疗法;这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过去我也曾试过一次。在沃韦的一家诊所;每天夜里群山都坍塌下来压在我身上,每天早上我都想跳进日内瓦湖把自己淹死。不过如果我这样做,你会这样吗?我们可以回美国去,买一个加油站。不,不是骗你。我一直都想开一家加油站。在亚利桑那州什么地方。或者内华达州。‘加油的最后一次机会’。会非常的宁静,你可以写你的小说。大体来讲,我相当健康。我做饭也蛮不错的。”

邓尼给我毒品,但我拒绝了,他也从不强求,虽然有一次他说:“害怕吗?”是害怕,但不是怕毒品;是邓尼无家可归的生活让我害怕,我可绝不想仿效他。想起来也奇怪,但我就保持着这样的信念:我认为自己是一个严肃的年轻人,有着相当严肃的天赋,而非一个机会主义的游手好闲之徒,一个情感骗子,一个曾钻得朗曼小姐古根海姆奖金喷涌的混蛋。我清楚自己是个混蛋,却又宽恕我自己,因为,说到底,我天生就是个混蛋——一个天才的混蛋,唯一的义务就是施展自己的才华。尽管夜夜翻腾,白兰地烧心,葡萄酒酸胃,我仍坚持每天写五六页小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挠这件事。从这个意义上讲,邓尼则是一种不祥的存在,一个沉重的负担了——我感觉如果自己不摆脱出来,恰如试图远航冒险的辛巴达与那拖累他的老人,我将不得不把他的余生扛在自己背上。但我喜欢他,至少在他仍沉溺于麻醉之中无法自拔之际,不想离他而去。

因此,我让他去接受治疗。不过我又补充道:“我们都不要许诺。以后,你可能想匍匐在十字架的脚下,或者是最后跑去替施韦策医生擦便盆。也或许那会是我自己的命运。”在那些受庇护的日子里,我是何其的乐观——与非洲采采蝇战斗,用舌头擦便盆于我而言都将是蜜一样的极乐天堂,如果较之以此后我所遭受的困厄的话。

最后的决定是,邓尼独自前往沃韦的诊所。我们在里昂火车站告别;他不知因为什么而显得有些亢奋,他生气勃勃的面色——如神情峻严的复仇天使——看上去似乎老了二十岁。他一路喋喋不休,从加油站一直说到他曾去过西藏。末了,邓尼说:“如果有什么意外,请帮个忙:把我一切的东西都毁掉。烧掉我所有的衣服。我的信件。我不会便宜了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