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原姿原态的怪物(第9/22页)

我们说好直到邓尼出院,我们都不要联系;然后,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那不勒斯附近的某个滨海村庄度假——波西塔诺,或者拉韦洛。

因为我并没打算要这样做,而且如果可能,也不想再见到邓尼,于是我搬出了巴克大街寓所,住进皇家庞特酒店屋檐下的一个小房间。那时,皇家庞特地下层有一个皮革小酒吧,是上流肥佬艺术家豪饮的最爱去处。外斜眼、面容白如馅饼,嘴里常叼着个烟斗的萨特跟他老处女似的姘妇波伏娃常常靠在一个角落里,像一对口技艺人扔弃的玩偶。我经常在那里看见阿瑟·库斯勒,从来没有清醒过——一个气势汹汹的矮子,非常喜欢放任自己的拳头。还有加缪——身形瘦长,一头卷曲的棕发,眼睛溢彩流光,充满生气,永远一副正在聆听的焦虑神情:他是个易于接近的人。我知道他是伽利玛出版社的一位编辑,于是一天下午,我自报家门说是一位美国作者,曾出版一部短篇小说集——问他是否愿意看看这本书,并考虑一下是否能通过伽利玛出翻译本?后来,加缪将我寄给他的书退还回来,随附的一张便条上说他英语不够好,不便予以评判,不过他觉得我很擅长人物刻画和情节安排。“可是,我觉得这些故事太过仓促,没能展现出来。不过如果你有其他文稿,请给我看看。”之后,每次我在皇家庞特,还有一次在伽利玛出版社花园遇见加缪,他都会鼓励地对我点头微笑。

在这酒吧我遇着的另一位甚为友善的客人是玛丽·洛尔·德·诺阿依斯子爵夫人,一位受人敬重的诗人,一个沙龙客,主持一个社交聚会厅——在这里,普鲁斯特与雷纳尔多·哈恩的幽灵随时都可能突然现身——她还是一位热衷体育运动的富有马赛贵族的怪异配偶,是当代于连·索黑尔们的一位深情款款、来者不拒的同志:这完全就是和我对口的角子机。可最后——另一位年轻的美国冒险家,内德·罗勒姆,却中了角子机的头奖。尽管她有种种的缺陷——波纹起伏的面颊,给蜜蜂叮了似的双唇,中分的发型好似是对罗特列克的奥斯卡·王尔德肖像画的诡谲复制——旁人还是能明白罗勒姆从玛丽·洛尔身上所看到的东西(罩在他头上的一层优雅的屋顶,将他的歌曲一举推入法国音乐界两万米高空的贵人),但这话反过来说就不成立了。罗勒姆来自美国中西部地区,是一个贵格会的怪胎——或者说,怪胎的贵格会教徒——火爆的举止与自以为是的虔诚,让人难以忍受的二者结合体。他以为自己是亚西比德再世,古铜的太阳色,金光灿灿,而且好多人还附和他的意见,尽管我不属这些人中的一员。首先,他的头颅形状就像个罪犯:方棱顶,像约翰·狄林杰[3];其次,他的脸,光滑,甜美如蛋糕面糊,是脆弱与任性的糟糕混合。但我很可能说话有失公允,因为我嫉妒罗勒姆,嫉妒他的教育,嫉妒他作为一个年轻的新人,声望却远比我的有保障,而且他跟老树皮——我们这些小白脸对我们的女支票簿的称呼——玩活体性玩具远比我在行。如果这话题你感兴趣,你不妨去读内德自己的自白《巴黎日记》:写得相当不错,毫不留情,只有一个下定决心坦诚的亡命贵格会教徒才写得出来。我在想要是玛丽·洛尔读到该书,该会怎么想。当然,她曾经受过的风雨痛楚不是内德那些哭哭啼啼的披露文字所能相提并论的。她的上一位朋友,或者说我所知道的上一位,是一个毛发茂盛的保加利亚画家。他割腕自杀,然后手持画笔,以自己割断的动脉为调色板,大手笔地画满整整两面墙纯殷红色的抽象壁画。

事实上,我结交的许多相识,都应归功于皇家庞特酒吧,包括为首的美国侨民娜塔莉·巴尼小姐,她定居巴黎已超过六十年,是独立思想与道德原则的女继承人。

几十年来,巴尼小姐一直都住在那同一套寓所里。寓所位于学院路上一座庭院建筑的不远处,里面房间多得惊人。彩绘玻璃的窗户,彩绘玻璃的天窗——新艺术运动的一份贺礼,足以让老好人博帝兴奋得跟疯狗似的:雕刻成乳白色玫瑰花束的莱俪水晶灯,中世纪样式的桌子上摆满用黄金和玳瑁壳镶框的朋友照片:阿波里耐、普鲁斯特、纪德、毕加索、科克托、拉迪盖、科莱特、莎拉·伯恩哈特、斯泰因与托克拉斯、斯特拉文斯基、西班牙和比利时皇后、娜迪亚·布朗热、轻松自然的嘉宝与老友梅塞德斯·德·阿考斯塔,以及朱娜·巴恩斯——最后一位烈焰红唇,一头红发,非常性感,很难想象得出来却是《夜林》怒气冲冲的作者(晚年成为帕特辛街的一位英豪女隐士)。无论她实际年龄是多少——肯定八十有余——巴尼小姐总是一身充满活力的灰色法兰绒装,看上去永远都是五十岁的珍珠色。她喜欢驾驶,亲自开一辆帆布顶的翡翠绿布加迪到处逛——天气好的下午,开车到布洛涅森林公园附近或更远的凡尔赛宫去玩。偶尔,我会被一起叫上,因为巴尼小姐好为人师,并且觉得我有很多东西要学习。

曾经那地方还有另一位客人——格特鲁德·斯泰因小姐的遗孀。这位遗孀想去一家意大利杂货店,说那里可能买到采自都灵附近山上的一种罕见白色松露。这家店在比较远的一个区。当我们驾车穿过该区时,遗孀突然说:“我们离罗曼的画室不是很近吗?”巴尼小姐令人心烦地向我投来询问的一瞥,一面答道:“我们停那里好吗?我有钥匙。”

遗孀揉搓着戴了黑手套的双手,就像一只长满髭须的蜘蛛摩挲自己的触须:“哇,该是有三十年啦!”

爬上六段石梯,走进一栋弥漫着猫尿、波斯古龙水(同时还有罗马香水)味道的阴郁建筑,我们来到罗曼的画室——管这罗曼到底是何许人;我的同伴也没向我解释她们的这位朋友,不过我感觉得出她已经加入了这里的多数派,而这画室则类似一座杂乱的神殿兼博物馆,由巴尼小姐保存了下来。一缕潮湿的午后阳光,从积满灰色污垢的天窗缓缓渗透下来,与偌大一间屋子里的物件混为一体:套着罩子的椅子,一架盖着西班牙披巾的钢琴,西班牙枝状大烛台上未燃尽的蜡烛。巴尼小姐轻轻按了一下一个电灯开关,但一切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