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原姿原态的怪物(第11/22页)
我宁愿不曾知晓这东西的价值,也不想把它当成是为将来救急的金条。虽然我永远不会卖它,尤其是现在,在我生活一团糟,穷愁潦倒之际——因为,噢,我珍视它,把它视作一个得到类似圣人加持的护身符,而一个人不会舍弃护身符的情况至少有二:当你一无所有和当你拥有一切时——任何一种情况都是一道深渊。历经千山万水,经历了多少次的饥饿与自杀的绝望,甚至在加尔各答一家热浪炙烤、苍蝇成群的医院里因患肝炎住院一年时,我都紧守着白玫瑰。此刻置身基督教青年会,我将它藏在我床下;它被塞在凯特·麦克劳德的一只黄色的旧羊毛滑雪袜里,然后再藏匿在我唯一的行李——一个法国航空旅行包里(逃离南安普敦时,我动作非常快,我怀疑再也见不着那些LV箱包、芭迪斯顿尼衬衫、朗万外套、皮尔鞋了;不是说我想看,是因为看到这些东西我就要呕吐至死)。
刚才,我把它取了出来,这白玫瑰。在它闪烁的多棱面里,我看见圣莫里茨镇上方那蓝天笼罩的滑雪场,看见凯特·麦克劳德,像一个赤褐色的幽灵,分开两脚跨在她淡黄色的克耐思滑雪板上,侧身飞快滑过,她后座的角度构成的姿势,恰似这清凉的克利希水晶那般优雅而精确。
前天夜里下过雨;到早晨,一股从加拿大过来的干爽秋风阻遏了又一波的热浪,于是我出去散散步,却不料遇到了伍德罗·汉密尔顿!——那个至少应间接为我最近的一次灾难性经历负责的人。当时我在中央公园动物园,正专心观看一匹斑马,突然听见一个声音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P·B?”正是他,我们第二十八任总统的后嗣。“我的上帝,P·B你看上去……”
我清楚自己看上去什么样子,灰头土脸,一套油腻的泡泡纱外套。“我还能怎么样?”
“哦,我明白。我曾想你是否卷入了那件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在报纸上看来的东西。事情肯定闹得不小。瞧,”他见我没应声,说道,“我们去那边皮埃尔酒店喝一杯。”
到了皮埃尔,他们不愿招待我,因为我没打领带;我们又溜达到第三大道上的一家酒吧。路上,我决心不谈论凯特·麦克劳德或者任何相关的事情,不是出于谨言慎行,而是因为伤口依然生疼:我散落出来的心肝肚肠还拖在地上。
伍德罗并不追问;外表看他可能像一把规则漂亮的赛璐珞直角尺,但实际上,那只是一种伪装,以保护他性格里更起伏曲折的那些侧面。最近一次我见到他,是在戛纳的三只铃铛酒吧,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他说他在布鲁克林高地有一套寓所,并在曼哈顿一家男生预科学校教希腊语和拉丁语。“不过,”他诡谲地悄声说,“我还有一份兼职。可能你会有兴趣:如果外貌会说话,我想你倒是可以挣点外快钱。”
他跟自己的钱夹一番商量后,先递给我一张百元美钞:“今天下午才挣的,跟瓦萨尔学院09班一个毕业生玩活塞运动。”然后是一张卡片:“这就是我找到那女子的方式。找到他们所有人的方式。男人。女人。鳄鱼。上床好玩又有钱挣。至少说,有钱挣。”
卡片上写道:塞尔夫服务中心。开办人:维多利亚·塞尔夫小姐。还有一排位于西四十二大街的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括号里有一个交换台区号。
“所以,”伍德罗说,“打理一下,去见塞尔夫小姐。她会给你一份工作的。”
“我想自己承接不了工作。我太忙了。我正尝试重新开始写作。”
伍德罗咬了一下他吉布森鸡尾酒里的洋葱。“我不会觉得那是一份工作。一周就几个小时。实际上,你以为塞尔夫服务中心都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啊?”
“种马任务,显然。应招郎。”
“哈,你算是听进去了——你表面上云山雾海啥都不知道似的。种马任务,的确没错。但不是全部。是男女通吃。塞尔夫随时恭候,任何人任何地点任何方式任何时间。”
“奇怪。我从来想象不出你是个出租种马。”
“我也想象不出。但我是其中一种类型:彬彬有礼,灰色套装,角质镜框。相信我,需求量很大。塞尔夫精于各种各样的服务。她花名册上什么都有,从波多黎各恶棍到初出道的警察到股票经纪人。”
“她什么地方找到你的?”
“那,”伍德罗说,“说来可就话长啦。”他又叫了一杯酒;我谢绝了,因为自从我和凯特·麦克劳德经历了上一轮难以置信的杜松子酒狂欢之后,我再没沾过烈性酒,现在喝一杯就已经让我轻微有些耳聋了(酒精首先影响的是我的听觉)。“我只能说是通过我在耶鲁认识的一个伙计。迪克·安德森。他在华尔街上班。一个真够奇怪的伙计,但他干得并不太出色,或者说不足以居住在格林威治镇,养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就读于埃克塞特大学。去年夏天,一次我跟安德森全家人共度周末——太太真是个不错的女孩;迪克和我很晚还在喝冷鸭,也就是用香槟和勃艮第泡沫酒调制而成的混合酒;乖乖,想起来都让我翻腾。迪克说:‘大多时候我都觉得恶心。真够恶心。他妈的,要供两个孩子上埃克塞特大学,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愿做的!’”伍德罗咯咯直笑。“太过于约翰·奇弗里什啦,不是么?体面是体面,却为缴纳乡村俱乐部会费和供养子女读一所像样的预科学校,只好他妈的住远郊,抽劣质烟。”
“不对。”
“不对什么?”
“奇弗是个非常精明的作家,他才不会冒险去写一个叫卖自己鸡巴的股票经理人呢。很简单,因为没人会相信。他的作品永远都很现实主义,即便它们有时显得荒谬——比如《巨型收音机》和《游泳者》。”
伍德罗很不高兴,出于谨慎考虑,我把他那张百元美钞揣进一只内衣口袋,这样他要索回去也不会那么容易。“如果这是真的,而且它的确是真的,为什么没人相信呢?”
“因为真的东西未必就有说服力,无论生活或艺术都是如此。相信普鲁斯特吧。如果他采用历史纪实的写作手法,而不是性别换位、事件变形以及身份更替,他的《追忆》能有现在那样的特质吗?如果他绝对实打实地写,反而会不那么可信,不过”——我经常都有这样的想法——“那样可能会更好。接受性差一些,但更好。”终于,我决定再来杯酒。“那是个问题:真相即是假相,抑或假相即是真相,或者二者本质是一致的东西?我本人,我不会在乎任何人说我什么,只要说的并非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