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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
一个号啕大哭的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莱文从包里拿出一副黑色的角边眼镜戴上,看着她走远。“待在这儿日子肯定不好过。”他说。
我耸了耸肩。“还可能更糟。”
“更糟?为什么?”
“更糟的情况多了,”我说,“可能出不去了,并患上胃癌。如果埃利斯岛在德国,那就会有人会把您父亲钉在地上,好从您嘴里逼出口供。”
莱文凝视着我。“您真是有一种令人觉得十分恐怖的想象力。”他说。
我摇了摇头。“不,”我说,“只是有十分恐怖的经历。”
律师掏出一块大花手帕,像吹号一样把鼻涕擤得震天响。然后他把手帕细心地重新折叠好,收了起来。“您多大年纪了?”
“三十二岁。”
“流亡多久了?”
“快五年了。”
这并不符合事实,我流亡的时间还要长,但根据我所拥有的路德维希·佐默的护照记载,流亡是从1939年才开始的。
“犹太人?”
我点了点头。
“您看上去可不怎么像犹太人。”莱文说。
“可能吧。难道您认为希特勒、戈培尔[9]、希姆莱[10]和赫斯[11]看上去就特别像雅利安人吗?”
莱文又沙哑地大笑起来。“不像,确实不像!这也无所谓。如果您不是犹太人,何必要说自己是呢?特别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对吧?”
“可能对吧。”
“您在德国集中营待过吗?”
“待过,”我不情愿地说,“四个月。”
“您有相关证明吗?”莱文有些贪婪地问道。
“没有证明。我被释放,后来就逃亡了。”
“真可惜!我们现在其实挺需要这类证明材料的。”
我注视着他,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赤裸裸地用这种东西做交易令我反感。做交易那种经历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怕得我自己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让它们沉淀下去。不是忘却它们,而是在我用不着它们的时候,仅仅在自己的内心抹去它们的痕迹。我不是指现在在埃利斯岛,而是指在德国。
莱文打开公文包,掏出几张纸,说:“我这里还有一些资料,是希尔施先生给我的,是一些认识您的人提供的证明和说明。已经全部公证过了,为了方便,是我的合作伙伴沃森公证的。您不想也看看吗?”
我摇了摇头。这类声明我在巴黎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罗伯特·希尔施搞这些可谓行家里手。现在我不想看这些东西。我有些奇怪地感到,尽管这一天福星高照,似乎我还是应该给机遇留出足够的空间。流亡者大概马上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那些一直必须为百分之一的机遇而奋斗的人,也因此不在乎多等待幸运一会儿。想给莱文讲清楚这些,那是白费力气。
律师踌躇满志地把这些材料又放回包里。“现在我们还得为您找到什么人出具一份担保书,保证您在美国逗留期间不会成为国家的负担。您在这儿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
“也许罗伯特·希尔施认识什么人?”
“这我不知道。”
“他肯定能找到的,”莱文信心十足地说,“在这种事上他很有办法。到纽约后您住什么地方?希尔施建议您住劳施旅馆,他以前也在那儿住过。”
我沉默了片刻。“莱文先生,”我说,“您是说,我确实能离开这里?”
“怎么不能呢?我不是就为这事来的嘛。”
“您确实相信我能出去?”
“当然。难道您不相信吗?”
我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是的,我也相信。”
“这不就得了。永远别放弃希望!还是流亡者都不是这样?”
我摇了摇头。
“您看这就对了!永不言弃——这是美国一个古老而有益的原则!您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我懒得向这个不谙世事、只会背法律条文的小子解释“希望”是多么具有破坏力。它可以吞噬一颗脆弱之心的抵抗力,就像一名濒临失败的拳击手,那些没有击中目标的出拳会耗尽他的最后气力。我见过的死于希望破灭的人,要远远多于像刺猬那样蜷缩着听天由命的人,后者的全部注意力都仅仅放在存活下去上,所以无暇他顾。
莱文合上公文包。“我现在把这些材料存放到核审员那儿。过几天我再来。振作起来!事情会办成的。”他四面嗅了嗅说:“这里的气味真难闻!就像在一家没有好好消毒的医院。”
“那是贫穷、官僚机构和绝望的气味。”我说。
莱文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绝望,”他嘲讽地问,“它也能散发气味吗?”
“您要是不知道这一点,那可真是个有福之人。”我回敬道。“哎哟,您对幸福这一概念的见解可够深刻的。”
我没接他的话茬。不深刻地讲是无法向他解释清楚幸福这一概念的,甚至活下去的秘密就在于此。莱文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与我告别。我本想问问他办这事一共得花多少钱,但我忍住没问。人很容易就会因为问题太多而乱了大谋。希尔施派他来了,这就够了。
我站起身来,目送律师离去。对他那句事情会办成的诺言,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方面我的负面经验太多,常常上当受骗。尽管如此,我仍感到内心一阵激动,而且越来越激动,激动得要失控。这不光是因为想到罗伯特·希尔施在纽约,他还活着——还有别的原因——这就是一种绝望的希望,几分钟之前我还抵抗过它,并用不幸的傲慢将它驱走。现在它突然悄声而至,在此刻跳了起来,一种迷茫的、无理的、野性的希望,一种几乎没有目标的匿名的希望,这不过是对一种模糊的自由的向往。但是这种自由的目的何在?它将把我引向何方?我要这自由又有何用?我不得而知。这是一种莫名的希望,在我内心中,我所诉求的这种希望并没有拔高我自己,在这种原始的求生本能中,这种希望已经几乎与我本人没有什么干系了。我的听天由命哪儿去了?我的不信任哪儿去了?我那可怜可叹地营造出的人为优越感哪儿去了?这一切我都不复知道。
我转过身看到刚才痛哭的那位妇女。她手上现在牵着一个红头发的孩子,孩子在吃一根香蕉。
“他们对您做了什么?”我问。
“他们不想让我的孩子入境。”她小声说。
“为什么?”
“他们说,孩子……”她犹豫着,“孩子脑子有些慢。”然后她忙解释说:“可这孩子肯定能康复!在我们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他不是傻子!他只是有点儿迟钝!他会恢复的!他们必须给他时间!他不是精神病!可里面那些人不相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