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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弗爬起来,仍旧站立不稳。我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幸好没受什么重伤,”我说,“您今天捉摸的事太复杂了,西尔弗先生,这让您分了心,动作就慢了。复仇、世界观、道德和假破产,这些让人失控。”

咖啡店的女服务员米齐从店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刷子。“我的天啊,西尔弗先生!您差点儿丧命!”她也帮着亚历山大掸土,然后用刷子刷他的细方格裤子。“裤子上看不出什么脏!”她哀叹道。“进咖啡店来吧,亚历山大先生!这么一位温文尔雅的先生,居然被这么一个愚蠢而半疯的骑车人给撞倒了!就是撞也得被辆凯迪拉克车撞啊!”

“要是被凯迪拉克车撞了可就没命了,米齐。”我说。

西尔弗摸了摸自己的脚骨。“那女的喊‘虫子’是什么意思?”他问。

“那洗衣妇?她指的是一种高度发展的生物,具有理想的社会共存形式[83],”我回答说,“它们的存在远远早于人类。”

米齐端来了卡布奇诺和满满一盘新鲜的特色糕点,我们挑选了奶油蜜糕。“亚历山大先生,假如您现在已经死了,那奶油蜜糕对您也就毫无意义了,”米齐说,“这种事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生。赶快吃吧,希望您现在觉得它格外好吃!”

“说得好!充满智慧,米齐。”我边说边拿起第二块点心,这次是块萨赫蛋糕。“可惜人们悟出这番道理时,往往已经为时过晚。我们总是缅怀过去和恐惧未来,很少活在当下。请再来一杯卡布奇诺!”

西尔弗盯着我,就像在看一只肥硕的树蛙。“警句,”他嘟囔道,“警句和胡扯!这正是平凡之事的恼人之处,它们以一种平淡无奇的方式比思想深邃的悖论来得更真实。”

“它们是昨日的悖论,经过检验并屡试不爽。”

西尔弗笑了。“警句只是满天飞!有危险的时候是不是总是这样?这您应该知道呀。”

“只有当人们战胜了危险的时候才是这样,再说那代价也往往太高了。”

“我说寄生虫其实不是那种意思,”西尔弗和解地说,“部分是蔑视,此外也有很大成分的嫉妒。我们这些有店铺的商人其实就是吉普赛人,我们西尔弗家族的人喜欢如此,只要阿诺德……”

我打断了他的话。“西尔弗先生,赛车手有个老传统,如果他们出了事故,在产生心理阴影之前要立即开车把这段路再跑一遍,这样可以防止震惊和心灵创伤。您准备好起跑了吗?或是我们再等等?”

西尔弗向外望了一眼,他有些犹豫。他又往对面的店望了一眼,有人站在橱窗前,接着又推开了店门。“一位顾客!”亚历山大小声说。“快走,佐默先生!”

我们横穿过车辆呼啸而过的马路,西尔弗又像往日一样敏捷了。来到人行道上我们放慢了脚步。有顾客时我们从不直接走到橱窗前,而是在离店二十来步的地方从侧面迂回过去。这样西尔弗就有足够的时间,悠闲而从容地走进店内。一般情况下,他先一个人进去,如有必要,我再随后出现,而且身份是偶然来到的博物馆专家。

一切进展得十分迅速。顾客是位五十来岁的男子,戴着金丝边眼镜。他询问那块带蓝色祈祷神龛的跪毯的价格。

“四百五十美元。”刚刚大难不死的西尔弗神气活现地说。

那位顾客微笑着答道:“不过是块半真的古董,品相中等的吉奥狄斯毯,要这么贵?一百美元。”

西尔弗摇摇头。“那我宁愿白送。”

“好,”那男子道,“一言为定!”

“可不是送给您。”西尔弗回复道。

“祈祷神龛是修补过的,”那男子解释道,“上面的滚边是后织上去的。甚至许多地方的颜色也是用苯胺喷雾剂处理过的。一块废毯!比抹布略强!”

透过窗户我看到西尔弗恼了,他示意我进去助阵。我走进店内,那位顾客宽阔的后背让我觉得好像有些眼熟。

“巴黎卢浮宫的佐默先生恰巧在纽约,”西尔弗说,“他正在鉴定我们的地毯呢,他肯定能给您一个内行的答复!”

那位顾客转过身,摘下他的金丝边眼镜。“西格弗里德!”我吃惊地叫道。“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你呢,路德维希?”

“原来两位先生认识?”西尔弗好奇地问。

“何止认识啊!我们还是同一位大师的弟子呢。”

西格弗里德·罗森塔尔偷偷把手指放到嘴上,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我为辛辛那提的维达尔地毯商号工作,”他说,“替他们收购旧地毯。”

“半古董,祈祷神龛是修补过的,颜色新喷过的,总之,废物,对吧?”我补充道。

罗森塔尔微笑起来。“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可不就仗着一张嘴嘛。这块地毯到底多少钱?”

“要是西尔弗先生同意的话,那就375美元卖给你。”

罗森塔尔听了吓得一哆嗦,就好像有只黄蜂钻进了他的后脖领。“四百美元。”西尔弗说。

“付现金。”我又补充道。

罗森塔尔的眼神就像一条正在死去的圣伯纳犬。“你可真够朋友!”

“我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我回复道,“可惜跟你在同一个行当。”

“作为巴黎卢浮宫的专家?”

“跟你一样是自由掮客。”

罗森塔尔花三百七十美元买走了那条吉奥狄斯毯。

“我们能找个地方喝一杯吗?”他问我。“我们得喝酒庆贺一下意外重逢啊!”

西尔弗冲我眨眨眼。“去吧!”他说。“友谊是种神圣的东西!甚至在竞争对手那儿也不例外。”

我们再次穿过喧闹的大街,罗森塔尔胳膊底下夹着那块卷起的地毯。“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我问。

“姓没变,只是西格弗里德这个名字不能用了[84]。若用这个名字如今就没法卖地毯了。我们去哪儿?”

“去一家捷克人开的咖啡店。那儿有李子烧酒和咖啡。”

我们走进咖啡店的时候,米齐并未感到惊奇。除了我们之外,店里没有别的顾客,罗森塔尔在地上打开那块吉奥狄斯毯。“这种蓝!”他说。“几天以来我都看见这块地毯挂在你们的橱窗里,这是路德维希·佐默喜欢的颜色。”

米齐端来了李子酒,是南斯拉夫产的,战前剩下的。我们默默地喝着,谁也不想打听对方过去的遭遇。最后罗森塔尔说:“问吧!你不是认识莉娜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进了拘留营。”

“你不认识她?我把所有的事都记混了。我把她从那儿弄出来了,她病了,医生挺明智,把她送进了医院。她得了癌症,六周后医院的医生没送她回拘留营,而是让她回家了。我们曾经租过一个小房间,在那儿存了一些东西。当我们向房东索要存在那儿的东西时,她感到既意外又尴尬。莉娜在一条衬裙里缝进了一些首饰,但衣物和首饰都不翼而飞了。房东声称东西被人偷走了。我们无计可施,只能为可以再得到这间阁楼房而高兴。‘您妻子反正也用不着那些衣服了。’房东安慰我说。莉娜的情况越来越糟。两周后我下班回来,你知道,我替一位地毯商兜售货物,我刚好看见莉娜被三个盖世太保的人推出房门。她已几乎无法行走,有人告发了她。她在街上看见了我,突然双目圆睁。我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她的眼睛在喊:快逃!她脑袋的动作别人几乎觉察不到,她无法张嘴与我说话。我站在那儿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我束手无策,什么也不能做,否则我只能被打死或是一起押走。我无法抉择,一切都停滞了。我的脑袋木了,只看到莉娜的眼睛,这双眼睛在呐喊:快逃!盖世太保的人急匆匆地把莉娜往一辆车里拽,就在被推搡的瞬间,她还扭转头凝视着我。她的嘴动了动,她在微笑,那是一种没有牵动嘴唇的微笑。这就是我看到的她最后的模样,她的微笑。当我从僵硬状态复苏过来时,一切都结束了。对此我无法理解,至今仍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