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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对这一切曾多么恐惧啊!现在这些好像变成了一本画册,我在翻看它,它是属于我的,奇怪的是我对这些没有感觉了,就如同置身在麻醉手术中。我观看自己的手指,这是我的手指,这是路德维希·佐默的手指,这也是某个第三者的手指,后者似乎被一种简单的魔法与此地阻隔起来。我如同在梦境中缓慢走动,这个梦是馈赠给我的,我已经多年没有做过这种梦了,没有恐惧,没有憎恨,也没有那种压抑感——错过了什么永远无法弥补的事情。我曾等待着往昔的洪流袭来,充满罪恶、懊悔、无能和对失败的深切悲痛;但此刻在这个明亮的殿堂——它展示了除谋杀、抢劫和血腥的自私自利外人类还有什么能力——往昔的洪流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四周墙壁上默默燃烧的艺术的火炬,它们是无声的见证,只有通过它们的简单存在,才证明了并非一切都会丧失。
我来到中国青铜器展出的地方,博物馆有个青铜器展台,所有青铜器都摆放在上面。这间陈列室很宽敞,青铜器呈青绿色,棱角分明,出土前它们已经在地下沉睡一千多年了,现在经四周灯光的照射,它们看上去像是航行在白浪滔天海面上的中国平底帆船或是原始山脉中的绿色和蓝色岩石。其本来的金属色泽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整一层铜绿。它们变成了历史文物,从中构建出另外一种全新的令人陶醉的自我。现在人们喜爱的,是它们往昔没有的风貌。我边想边快速继续前行,就好像它们身上有一种隐秘的力量会迸发出来,都是些我不想唤醒的幽灵。
驻足在印象派画作前,我又看到了巴黎和法兰西的风光。奇怪的是,在法国时我也得四处逃亡并受到警察与官僚主义的迫害,也被关进了拘留营,直到罗伯特·希尔施用奇袭的方式把我解救出来。尽管如此,我其实把遭受的一切更看作是法国政府的疏忽或懒散,虽说法国宪兵也经常逮捕我,我却从未觉得这就是一种恶毒。他们真正变得危险起来时,是在他们与德国党卫军负责追捕的人联手行动以后。并非所有的宪兵都这么坏,但热衷于为虎作伥的也大有人在。尽管如此,我对这个国家却拥有一种温情的爱慕,可正如各处有宪兵插手的地方一样,这种爱慕也并非没有污迹,那污迹就是一些血腥和冷酷的插曲。当然那段时光中也不乏一些几乎是田园式的间奏,这些美好的回忆慢慢地就覆盖了其他的回忆。
面对这些画作,一切异议都烟消云散了。这些风景画画的就是风景,人在其中不过是陪衬物罢了。它们亮丽而静默,它们不呐喊,也没有吼叫着的民族性。它们是夏季、秋季、冬季和永恒,创作它们时的痛苦已然烟消云散,画家画它们时的那份难耐的孤独已转化成一种重要和幸福的当下,它们是克服了往昔的现在,就像中国的青铜器。我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那无法描述的纯艺术品王国像水晶一样环绕着生活,我感到它远远高于人类,后者嗜杀成性、躁动不安、谎话连篇并已濒于死亡。艺术作品耗尽了创作者以及凶手的精力,只有创作出的作品长存。我突然记起在布鲁塞尔博物馆的一幕,当我第一次看到一件中国青铜器时,竟在短时间内把自己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这一纯粹观赏的瞬间被我铭刻在心,其强度几乎不输于从前所经历的恐怖画面,此后虽历尽磨难,但那个瞬间对我构成了一种不可改变的安慰与庇护,它也将继续扮演这一角色。此时它又重现了,而且比过去更强烈,我忽然领悟到,自己在法国滞留的那段时光其实是一种费解、奇特而短暂的馈赠,是出现在杀戮与杀戮之间的插曲,是两次风暴间的宁静,对此我迄今一直未能正确理解,而仅仅是错误地加以利用。这种远离一切的寂静之角,这种馈赠而来的寂静,被我用急躁填充,而不是随遇而安,将其视为不可长久的插曲、两次暴风雨之间的蓝天和一段白捡的时光。
我离开博物馆,外面已是车水马龙,日头已然又变得很毒了,一股热浪向门口涌来。但一切都变了,好像打开了一扇门,巴黎事件就是这扇门。它通向外界,幻想中的囚禁突然让步与赦免,那恐怖、危险与不可避免的结局突然出现在云端,那是一种双重结局,既是那些野蛮人的结局,也是我的祖国的结局,二者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一把双刃剑,它刺中了二者,而我个人的命运则位于二者之间。我的命运像一堵黑墙立在我的面前,对我而言它充满了复仇与沉沦。
我沿着台阶向下走去,一股暖风拂面而来,吹起我的衣衫。馈赠而来的时光,我想,一段短暂、珍贵的时光,白送的。
“那就像是一扇门被撞开了,”雷金纳德·布莱克捋着胡须说,“一扇进入自由世界之门!在这样一个日子,我一定得卖一幅画给那个乡巴佬库珀,甚至应该是一幅德加的画!他一小时之内就到!”
“您给他打电话,让他别来了!”
布莱克向我露出一副美妙的亚述人的微笑。“我不能那样做,”他回复道,“那有违我那不幸的双重人格本性。我得咬着牙卖画。每当我看到那些画落入什么人手中,我的心都在滴血。可我不得不卖,我这么做是在当人类的慈善家。艺术比股票更可靠,画作的价钱一直在不停地涨!”
“那您为什么不留着这些画呢?”
“这您已经问过我一次了。这是我的本性,我得不断地重新证明自己行。”
我端详着他,对听到的回答虽感诧异,却也相信他。“我是个赌徒,”他说,“赌徒加放荡不羁的艺术家气质,我违心地成了百万富翁的慈善家。我卖给他们的画,价值在一年内可以翻番,这些家伙却为一百美元跟我讨价还价。这真是一种可怕的命运。您认为我跟骗子差不多,可我这么做却是在帮着他们发财。”
我笑了。“您笑得倒轻松,”布莱克解释说,“确实是这么回事。从去年起,画作的价格上涨了两三成。什么股票能有这么好的行情?令我生气的是,只有富人才能从中获利,其他人根本买不起画。更让我气愤的是,如今几乎没有懂画和爱画的收藏家了。如今买画是作为投资手段,或是为了显摆自己是一幅雷诺阿或梵高画作的拥有者。这些可怜的画!”
我从来不知道,他说这些话在多大程度上是认真的。可他说得没错。“库珀来了以后我们该怎么做呢?”我问。“事先是否要更换挂画的位置?”
“今天不用!这么一个日子不用!”布莱克抿了一口白兰地。“我那么做纯粹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儿。从前不一样,从前必须那么做。可如今?跟这些百万富翁做生意,他们买画就像买一袋袋的土豆,还有必要吗?您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