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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门开大了,除了脚上的一双鞋,一丝不挂,脑袋上斜裹着一块毛巾。她非常漂亮,身后纽约的摩天大厦在蜂蜜般的暮色下闪闪发光。在夕阳的反光下,窗户也泛着微光。

“我正在穿衣服,”她说,“我得去拍照。你为什么没打个电话?”

“我不知道你这儿的号码。”

“今天一早你为什么溜了?”

“出于谨慎的考虑。我不愿叫醒你,也不愿意等大家都出来遛狗时再走,那样对你不利。这幢房子看上去格外热闹,有不少人养宠物。”

她用审视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要是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她说,“据说这里过去是……”

“妓院。但是高级妓院,每次消费要一百美元或更多。何塞告诉我的。”

“他也请你喝鸡尾酒了吧?”

“是的,”我惊奇地回复道,“你怎么会知道?”

“他一贯这样。你别去,他很有诱惑力,而且很好斗。这儿楼上住的都是男同性恋者。他们占优势,我们得小心。”

“你也是仙女[108]!”

“我也是。这里仙女云集。”

我走到窗边,下面是纽约,白色、多石,像一座阿尔及利亚城市。“同性恋者总是寻找城市最美的地段居住,”玛丽亚说,“他们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你这套房子是不是也属于哪个同性恋的?”

玛丽亚笑着点了点头。“这回你安心了,还是觉得受到侮辱了?”

“都不是,”我回答说,“我只不过是想起,我们这是头一次在一套房子里,而不是在酒馆、旅馆或艺术家工作室。”我把她拥入怀中。“你晒得真黑!”

“我很容易晒黑,”她挣脱开说,“我得走了,只去一小时。去试戴明年春季的新款帽子,很快就完。你留在这里,不要走。你要是饿了,冰箱里塞满了各种食物。但不要走。”

她穿衣服。我喜欢她那份无拘无束,无论是裸体还是穿衣她都漫不经心。

“要是有人来呢?”我问。

“别开门。再说也没人来。”

“肯定没人来?”

她笑了。“我认识的男人来之前都会打电话的。”

“那就好,”我吻她,“好,我留在这儿,作为你的俘虏。”

她凝视着我。“你不是俘虏,你是个流亡者,永远是陌生人,漂泊者。我不把你锁在屋里,我把钥匙留在这儿,你得让我进屋。”

她挥挥手。我把她送到走廊,看着她走进电梯。光线昏黄的电梯载着她飞快向下,将她送入城市。然后我听到下面有狗吠,我小心地关上房门,走回陌生的房间中。

我想,她让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今天一天对我来说纠集成一团的矛盾情感疙瘩现在解开了,我又变得自由和开朗起来。我在寓所里到处转悠,在卧室里看到她的衣服随便扔在床上,这突然比所有其他一切都更令我感动。一双高跟鞋摆在镜子前,其中一只倒翻在地。这是一幅可爱的凌乱无序的无声画面。一个角落的绿色皮镜框中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岁较大的男子,一看就是个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人。我相信在哪儿见过他,几天前我曾看到玛丽亚与他在一起。我走进厨房,把一瓶我带来的莫伊科夫自制的酒放进了冰箱。玛丽亚没说错,冰箱里塞满了食物。我甚至发现了一瓶真正的俄国伏特加,与玛丽亚派人送到旅馆的那瓶一模一样,而且与劳斯莱斯车中的伏特加也一模一样。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把自己带来的跟它放在了一起,自然是用一瓶绿色的查特酒把它们隔开了。

我坐到窗前向外看。外面黄昏的伟大魅力正在展现:暮色从玫瑰红变成宝蓝,摩天大楼从实用建筑变成了现代化的精神大教堂。一排排窗户亮起了灯光,我知道,清洁女工现在开始在无人办公的房间里打扫卫生了。片刻之后,整个塔楼就灯火通明了,犹如一个巨大的蜂巢。这令我想起了在埃利斯岛度过的时光,那时候夜里被噩梦惊醒后我常常站在大寝室窗前,呆呆地遥望这座难以企及的城市。

隔壁响起了钢琴声,隔墙传来的声音有些轻。也许是何塞·克鲁斯在弹,我想,可我听到的曲子又与何塞·克鲁斯和菲菲不般配。因为正在弹奏的是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轻松曲子。我回想起自己练习这些曲子的时光,那时野蛮人还没有占领德国。那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父亲还活着,我母亲得了伤寒,躺在医院里,她担心我是否能通过大学毕业考试。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似乎正在用快镜头放映我一生电影的片段,速度太快,根本无法停住,痛苦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减弱。面孔与画面出现又消失,叫喊着的人们,西比勒那惊恐和勇敢的面容,布鲁塞尔博物馆的走廊,死在巴黎、眼睛上爬满绿豆蝇的露特。死者、死者,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太多的死者,以及作为复仇意志的黑色无望的拯救。

我站了起来。空调机在嗡嗡地响,屋内几乎很凉了,但我却似乎在淌汗。我打开窗子向外望去,然后拿起报纸,阅读有关军队的报道。盟军已经从巴黎继续挺进,他们四面出击,德国军队似乎正在溃逃,已无力多做抵抗。我不厌其烦地研究那张小小的简图,我对法国这一带非常熟悉,我知道那里的小咖啡馆、乡间公路和各种地方,那是流亡者逃难的苦路。现在那些曾经的胜利者、士兵、党卫军、施刑者、追捕者和杀人犯也在这条路上逃命,他们逃回德国去。我也曾和这些胜利者属于同一民族,他们追捕过我。我让报纸掉在地上,不禁发起愣来。

我听见门外有动静和玛丽亚的声音:“没有人吗?”

屋里已然一片漆黑。“有,”我边回答边站了起来,“我没有开灯。”

她走进屋。“我以为你又走了呢。”

“我是不会走的。”我说着把她揽进怀里。她突然成为世间活生生的一切的体现。

“别,”她嘟囔道,“千万别走。我不能独自生活,一个人的时候,我毫无价值。”

“你就是世间生活本身,”我说,“也是其温暖所在,玛丽亚。我尊崇你,你的出现带来了光明和所有色彩。”

“你为什么坐在黑屋子里?”

我指了指灯光闪烁的摩天大楼。“外面的世界灯火通明,所以我就忘了开灯。现在有你在,我就不需要别的灯光了。”

“可我需要,”她笑了,“在黑屋子里我会悲伤得无可救药。此外,我也需要灯光,好往外拿东西。我带晚餐回来了,全是瓶瓶罐罐的,在美国一切都可以买现成的。”

“我带伏特加来了,”我说,“那儿还有一瓶呢。我看见了,甚至还是地道的俄国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