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今天拉斯基夫妇要来,”雷金纳德·布莱克说,“他们是买大师素描和水粉画的老主顾,对画的质量并不太看重,关键看是谁画的。他们是典型的摆阔型顾客,我不知道他们今天是否准备买画,这我们马上就会知道。如果拉斯基夫人戴着翡翠首饰,那他们就只想看看我们有什么货,而不打算买。要是她没戴宝石首饰,那就是要动真格的了。拉斯基夫人认为这一招很聪明,全纽约的每个艺术品商人都知道她的习惯并对此忍俊不禁。”

“那拉斯基先生呢?”

“他崇拜自己的老婆,甘愿让她横行霸道。转过头他再去折磨第二大道裤子批发店的员工。”

“什么是摆阔型顾客?”我问。

“就是那些在社会上雄心勃勃,但还缺乏自信的人。他们是新富,他们的钱不是继承来的,是自己赚的。我们以中间人身份出现,告诉那些百万富翁暴发户,如果他们收藏,他们就跻身社会精英之列了。以后若是他收藏的画参展,目录中就会收录这些画,并注上他作为收藏家的大名。这样,他的名字就可以和梅隆、洛克菲勒以及其他大收藏家一起出现了。这手段虽然简单,却总能奏效。”雷金纳德·布莱克接着会心地抿嘴微笑道:“奇怪的是,这些大鲨鱼居然全部上钩。大概是因为这种诱饵里面包含真理,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们身后的女人起了作用。”

“我们给他们上哪种白兰地呢?”

“哪种也不上。拉斯基不喝酒,特别是出来逛商店时。他夫人只在晚饭前喝马蒂尼,可我们这儿没有鸡尾酒,我们不想如此掉价。给她来点儿利口甜酒就行了,但不能上鸡尾酒,毕竟我们这儿不是也能买画的酒吧。这整个生意都令我厌恶。战前那些高品位的收藏家都哪去了?”雷金纳德·布莱克做了个不屑的手势。“每场战争都会导致财产的重新分配。老的财产流失了,新的财产形成了。新的暴发户想尽快成为老资格的富豪。”布莱克突然打住话头问:“这我是不是已经对您讲过了?”

“今天还没有。”我回复这位人类——特别是百万富翁的——慈善家。

“我脑子不好使了。”雷金纳德边说边用手摸了摸脑门。

“这您用不着害怕,”我说,“您顶多会像我们的大政治家那样。他们不断重复自己的话,直到自己相信自己的话为止。据说丘吉尔在浴室就开始演讲,然后在吃早饭时再次重复给老婆听。他日复一日地这么做,直到一切都试讲过。久而久之,听众对他讲的那一套自然也熟得能够背诵了。世界上最无聊的事莫过于与政治家联姻了。”

“最无聊的莫过于无聊。”雷金纳德说。

“您可真的不无聊,布莱克先生。幸好您在关键时刻实际上很自信。”

布莱克笑了。“我想给您看一样东西,它永远都不会无聊。昨天晚上到的,从自由巴黎空运过来的。堪称大洪水过后挪亚方舟放出的第一只口衔橄榄枝的鸽子。”

他从卧室中取出一幅小画,是马奈的作品,画的是插在一只带水花瓶中的牡丹,仅此而已。他把画放到画架上。“怎么样?”他问。

“一桩奇迹,”我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和平鸽。上帝还活着!画作收藏家戈林[115]在占领法国时没找到这件稀世珍宝。”

“没有,可它却被我找到了。您把它拿到可以观景的小屋去欣赏欣赏吧。您可以对着它祈祷,可以在它面前改变自己的人生。重新相信上帝吧!”

“您不想把它拿给拉斯基夫妇看?”

“绝不!”雷金纳德·布莱克大叫道。“这幅画收入我的私人收藏,它不会被出售的,永不!”

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我了解他的私人收藏,那些画也并非像他说的那样绝对不卖。那些在他卧室挂得越久的画,被卖出去的可能性越大。雷金纳德有一颗艺术家的心,他从不长久相信自己的成就,而是必须通过新卖出的画来不断重新证明自己的成功。他的私人藏品分三类:他们家的、他夫人的,最后是他自己的。三类都很有弹性,甚至包括他自己的。

“永不出售!”雷金纳德重复道。“我向您发誓!用生命……”

“用您那尚未出世的孩子的生命。”我说。

雷金纳德愣愣地望着我说:“我连这个都说过了?”

我点点头。“是的,布莱克先生。但是在一个正确的时刻对一位顾客说出的,那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我真是老了。”他解释说,然后他突然转向我夸张地问:“您为什么不把它买下来?我会以进货价转让给您!”

“布莱克先生,”我说,“您不会老的,否则您就不会开这种残酷的玩笑了。我没钱,我挣多少钱您是知道的。”

“如果您有能力买,您会买它吗?”

我一时间觉得喘不过气来。“马上就买。”然后我说。

“为了收藏它?”

我摇摇头。“为了出售它。”

布莱克失望地看着我。“我没想到您会这么做,佐默先生。”

“我也没想到,”我说,“不幸的是,我的生活中还有许多比收藏画重要得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布莱克点点头。“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问了这个,”过了一会儿他说,“这种事是不应该做的。这种问题只会令人不安,而且于事无补。对吗?”

“是的,”我说,“完全正确。”

“尽管如此,您还是把这幅画拿到您的阁楼上去。它所蕴含的有关巴黎的信息要远远超过一打带摄影图片的书籍。”

当我把那幅小画放到房间窗边——从那里我能眺望到纽约的众多桥梁——的一把椅子上时,我心想,是的,你令我不安了。雷金纳德·布莱克无意间说出的话突然让我震动起来,犹如榔头击中变了调的钢琴,只要一转还乡的念头我就失去了平静。一个月前,一切还清清楚楚:我的目标,我的权利,我的复仇,还有那暧昧的无辜,俄瑞斯忒斯情结和监视着我的回忆的三位复仇女神。但几乎是不经意间,有什么额外的东西掺了进来,已无法摆脱,它与巴黎、和平和希望有关,它不同于我迄今为止设想的黑色而血腥的和平,它是另一种和平。布莱克告诉过我,人必须热爱什么,否则我们就失落了。但我们还有这种能力吗?不是绝望地,而是单纯而充满奉献精神地去爱?心中有爱的人永远不会完全失落,哪怕他失去了所爱之物,剩下的仍旧有影像和镜像,它们是爱的负片,即使恨令它们变得污浊。但我们还有这种能力吗?

我望着那幅小花卉画,心里捉摸着雷金纳德·布莱克的建议。他教诲我要热爱什么,否则就是行尸走肉。沉浸在艺术之中的人是最安全的:艺术不变,不令人失望,不弃人而去。当然,人也可以仅仅爱自己,他瞄了我一眼又补充道,谁最终不爱自己呢?但仅仅自爱是有些寂寞的,若有艺术做自己的孪生兄弟则好多了。任何形式的艺术,绘画、音乐或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