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点唱机(第10/11页)
难道这意味着,他为自己心中那些点唱机的消失,这些昔日的物品的消失,也许没有未来的复兴感到遗憾吗?
不。他只是想要在它从自己的目光中消失之前牢牢地把握住它,承认一个东西对一个人会意味着什么,而且首先是从一个单纯的东西里会散发出什么来。——萨尔茨堡城边一个体育场的客栈。外面。一个明亮的夏夜。那台点唱机立在露天,在敞开的门旁。露台上一张张桌旁坐满形形色色的客人,荷兰人,英国人,西班牙人,他们用各自的语言在聊天,因为这个酒馆也招揽相邻的机场前露营地的客人。那是80年代初,这机场还不叫“萨尔茨堡机场”,最后一个航班在太阳落山时降落。在露台和体育场之间全是白桦和杨树,在暖融融的空气中,树叶在那深黄色的天空前不停地颤动着。在一张桌前坐着当地人,“马克斯格兰工人体育运动俱乐部”的会员和他们的妻子。那个当时尚属于奥地利乙级联赛的球队,下午又输掉了一场比赛,也许会降级了。可是这天晚上,这些同心一意的人谈论着,而酒吧间的小窗旁总是人来人往——从帐篷里来来去去——,也有一次是从树丛里来的。他们同时看着那些树:它们如今长得多么高大,多么挺拔啊。他们,也就是这些协会成员,当年共同亲手把这些小苗苗从那边黑沼地里挖出来,一排排地移栽到这里的棕色黏土上!这天晚上,外面的点唱机反复把那首歌播放到渐渐变得昏暗的大地上,间歇中伴随着树叶的唰唰声和沙沙声,弥漫着各种和谐的声音。这首歌是海伦·施奈德41用富有活力的声音演唱的,名叫《盛夏夜》。与此同时,酒馆里面空空如也,白色的窗帘迎风飘进敞开的窗户。然后有个人却坐在一个角落里,一个年轻女子,无声地哭泣着。——多年之后。一家酒店,一家gostilna 42,坐落在南斯拉夫喀斯特地区一个圆形山包上,远离从斯坦尼基(或者桑丹尼勒德卡索)通往公路的干道。里面。一台巨大的老式点唱机立在柜子旁,就在通往洗手间的道上。透过窗户玻璃,可以看到唱片圈和唱盘。要使之运转起来,不是投硬币,而是筹码,光按键也不行——只有一个键——,而是之前需要转动刻度盘,直到你想要的编号与刻度线相吻合。机械臂随后将唱片优雅地放上去,可以与一个非常彬彬有礼的侍者端上菜肴时肘部弯曲的姿态媲美。这家gostilna很宽敞,有好多空间,在这个早秋的夜晚——外面从北部山区掠过这片高原的Burja或者Bora 43丝毫没有减弱——坐得满满的,几乎全是年轻人:来自南斯拉夫各个共和国的许多班级的学生举行毕业联欢;在这里他们第一次相聚好几天。喀斯特火车那特有的信号由山岩向上顺风传过来,拖着一个山间渡轮般沉重的鸣响。在那张司空见惯的铁托画像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陌生人的画像,同样是彩色的,不过要大得多:这是当年那个店主的画像,他自杀了;他的太太说,他不是本地人(即使是从那个最近的山谷村子来的)。这天夜晚反复回响在大厅里的那首歌被当作一首充满自信的、同时天真烂漫的、甚至在一个民族的想象中可以伴舞的齐唱来歌唱;这些学生一个接一个地按着键钮。作为重唱句,它仅有一个词:“南斯拉夫!”——多年后又一次。又是一个夏日的夜晚,还是在黄昏前,这次是在意大利这边的喀斯特地段,更准确地说,就在很久以前从海里抬升起来的石灰山包到没有岩石的低地平原的边界上,这里的标志就是蒙法尔科火车站的轨道:铁轨那边立刻就是缓缓上升为高原的石头荒漠,这段铁路被一片小松林遮挡着——这边是车站大楼,掩映在截然不同的雪松、棕榈、悬铃木和杜鹃花等各种植物之中,也包括与之相关的水,龙头无忧无虑地大开着,从站台喷泉里喷涌而出。那台点唱机就立在酒吧里,在白天酷热之后敞开的窗户下面;门也大开着,向外看去就是轨道区。除此之外,这家酒馆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寥寥无几的家具已经被推到边上,而且擦拭得干干净净。在那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映现出点唱机的光亮,一种伴随着地面变干而慢慢消失的光芒。酒吧女招待的脸十分苍白地映现在窗户里,恰恰与那对正在外面等待的旅行者晒成古铜色的面目形成鲜明的反差。在的里雅斯特开往威尼斯的快车发出后,这座楼看上去空空如也;只有两个半大小子在板凳上闹腾着相互扭打在一起,火车站成了他们此刻玩耍的地方。夜蛾已经从那边喀斯特松树之间的昏暗中嗡嗡飞来。一列长长的封闭货车丁零当啷开过去,车厢外面那唯一闪亮的东西就是随着其系绳而飘动的小封铅。伴随着接下来的寂静——这是最后归去的燕子和最早飞出的蝙蝠之间的时刻——,那点唱机的声音开始在这个地方响起。那两个年轻人依然继续扭打了一会儿。有两个官员从他们的办公室走到站台上,不是来听点唱机的,或许更多是巧合吧,从候车室里走来一个清洁女工。突然间,在这个区域到处都出现了直到此刻被忽视的身影。在黄杨树旁的板凳上睡着一个人。在厕所后面的草地上有一大队士兵安营扎寨,看不到任何行李。在开往乌迪内44的站台上,有一个强壮的黑人靠在一根柱子上,同样没有行李,只穿着衬衣和裤子,埋头在看一本书。从后面郁郁葱葱的松林间,有一对鸽子在空中盘旋,一只紧跟着另一只。看样子,仿佛它们在这里都不是过客,而是火车站地区的常住居民似的。火车站的中心就是喷泉,饮用水从中哗哗地喷出,在微风中泛起涟漪,并且四处喷溅,在周围的沥青路面上留下了许多湿漉漉的脚印,这个最后喝水的人此刻十分鲜明地把自己的脚印融入其中。稍远一点,沿着轨道,可以走路过去,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条地下喀斯特河,名叫蒂马莫,形成三条支流,而在维吉尔时代,根据《埃涅阿斯纪》记载有九条;它很快就变得宽阔,然后流入地中海。点唱机此刻播放的那首歌吟咏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信,她背井离乡,流落远方,远离所有熟悉和梦寐以求的东西,她此时此刻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或许也是悲伤的惊奇,米雪尔·夏克那柔美的唱腔响彻在蒙法尔科内45火车站区的夜晚里,这首歌名叫《安克雷奇,阿拉斯加》。
在索里亚的几周里,他有时候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有所思考:“我干我的事情。它适合我。”此外有一次,我想到了那“我有时间”的日子,没有任何习以为常的别有用心,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想法。喀斯特高原上几乎每天都下雨刮风,他用铅笔将窗帘固定在窗缝里。那喧嚣声越来越折磨着他。下面厨房门口从刮鱼鳞变成了每天肢解动物,用斧头砍,各种各样的动物,外面山坡草地上那条条如此蜿蜒崎岖的道路成为摩托车越野的路段。(他听说,索里亚甚至申请举办欧洲锦标赛。)他在电视里看过这项运动,那些弹跳到空中的英雄犹如录像中的游戏角色,是些值得钦佩的人物。但此刻坐在桌旁,一只大黄蜂冲着他的脑袋嗡嗡叫,他觉得相比之下是一种惬意。他一再从旅途上精神抖擞地——他独有的精神抖擞——回到工作上,立刻又在这嘈杂中丧失殆尽。这喧嚣声不仅仅是片刻破坏了什么,而且是永远。令人忧虑的是,他此间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开始蔑视一种像他感受图像并且相应付诸话语一样的活动,因为它需要那么多的孤独。另一方面,他在寂静中确实时而迷失过,而且他刚刚才从软弱——怀疑,更多是无望——中彻底解脱出来了,变得强大了,无视环境,开始自己的行动。他每天都要绕道从圣多明各教堂正面走过——不,与后面那些新建筑相比,那不是正面。宁静从中弥漫出来,他只需要去接受它。令人惊奇的是那些雕像故事的叙事方式:夏娃被上帝带到亚当面前的同时就已经和她的男人背靠背站着,他在下一个场景里仰望着智慧之树,耶稣复活的消息是由人群中一个女人传给那些排成长队的人中排在头一个的使徒,与此同时继续向后传下去,从他们说话的身体姿势就可以看得出来;唯有最后一个一动不动,好像对此还一无所知。在工作前他小步走路,接着迈起大步,不是出于胜利的感觉,而是因为他头昏目眩。爬山会使他更深地呼吸,更清醒地思考,只是不能坡度太陡,否则他就觉得那些思考变得太激烈。同样他宁可逆流而上,也不愿意顺水而行,这有点迎上前去的架势,而且带着从中而来的能量。如果他要摆脱冥思苦想的话,那么就走在那条废弃的索里亚——布鲁克斯铁道枕木上,或者更远地走到城外,来到黑暗中,那里他每走一步都得非常当心。当他之后从草原的昏暗中回到大街上时,由于刚才摸索行进,他变得如此紧张,以至于他要在圣多明各的人物塑像前放松自己,揉一揉那僵硬的面孔。他重复着自己的路,只是每天增添一点变化而已;与此同时,他觉得好像所有其他的路也在等待着他去走似的。在安东尼奥·马查多林荫道旁,到处是多年堆积的纸巾和避孕套。白天里,这些草原上除了他的身影,几乎只有年老的男人忙来忙去,常常是孤零零一个人,穿着磨坏的鞋子;他们擤鼻涕之前,不厌其烦地将折叠好的纸巾掏出来抖一抖。在工作之前,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至少要向他们中的一位打招呼,也打算得到回应;要是他经历不到这样微笑的瞬间,他就不想进自己的房间;有时候,他甚至特意停住步子,要让人家超过他,就是为了说声“嗨!”和互相点点头。他之前还要每天坐在索里亚中心酒吧一扇大窗户前,借助词典读报纸。LIavero是“钥匙串”:一个女子举起一串钥匙参加布拉格的游行;dedo pulgar是拇指:美国总统将拇指指向空中,示意巴拿马的血腥之行取得成功;puerta giratoria是旋转门(通过它,塞缪尔·贝克特当年走进了巴黎的“丁香园咖啡馆”)。关于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决的消息46,他不是带着心满意足的感觉拜读的,而是面对历史怀着一种古老而复苏的恐惧。无论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他都继续在泰奥弗拉斯托斯的《品格论》中寻找答案,而且喜欢上他们之中的许多,至少他们的一些特征——他也许把这些看成自己的——;他觉得他们的弱点和愚蠢是所有孤独人的标志,他们与社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希腊城邦格格不入,但为了以某种方式属于其中的一员,他们鼓起绝望的勇气玩起可笑的游戏;如果他们过分热心,格外青春,夸夸其谈,或者十分显而易见,总是充当那些“不合时宜的人们”的话,常常随之而来的不过是,他们在其他人之中,也包括他们的孩子和奴隶,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其间,他抬起头来,通过窗户望着外面一棵悬铃木——依然挂着稀疏的树叶——,旁边是一棵已经光秃秃的山槭,上面卧着一群像蓓蕾似的麻雀,反而几乎可以高枕无忧,除非刮起狂风,那么安静,仿佛那些就在旁边摆动着、飞舞着、晃来晃去的锯齿树叶更像鸟儿似的。到了下面那座跨河的桥跟前,他对这个地方有了极为强烈的感受,与其说是面对那些石拱和那浑浊而缓缓流去的冬天河水,倒不如说是因为桥顶上那块牌子:杜罗河。桥头有一家酒吧叫“Alegria del Puente”,意思是:桥的快乐。他一看到这牌子,马上就绕弯儿四处转转,然后走进去。这里的河岸斜坡不是赤裸裸的岩石,而是从泥土里冲刷出了磨成圆形的冰川石块。远在外面那片荒原上的城墙残垣旁,多少世纪的风吹在那些黄色的沙石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沟纹,形成了错落有致的图案,他看到马约尔广场旁几座古老的宫殿就坐落在自然凝结的卵石基座上,沉降在昔日那些冰川湖底上。路过时能够通过浮光掠影稍微领略一下这片大地,他了解到,在西班牙,地理曾经长期是历史的仆从,那些征服和划定边界的仆从,直到现在才更多地重视“各个地方的信息”。有时候,偏偏在冬天里,色彩才有生机。天空烟雾弥漫时,下面的垦荒地却郁郁葱葱,连穿过废墟地区的小径也呈现出青苔绿。在其他一切都早已黯然无光时,野蔷薇灌木则形成了亮红色的虹。一对喜鹊叽叽喳喳地飞起来,它们的翅膀又一次在空中闪亮,犹如快速旋转的车轮。在这个没有下雨的日子里,扬起的灰尘围绕着这座城市飘扬,他预感到这里的夏天就要来到。云彩的影子掠过光秃秃的高原,好像从它的怀抱里撕裂出来似的——看样子,仿佛云彩的影子虽然到处都是,可喀斯特地区这儿才是它们的故乡。一天清早,一丝风也没有,在明媚的阳光下,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在皑皑白雪之中北边和东边的山脉,尽管这两条山脉相距甚远,可他却看到那熠熠发光的山坡被云影罩得斑驳,光影一动不动,一丝风也没有。他的思绪如此沉浸在那皑皑白雪之中,因而在房门前不由自主地拍打起鞋上的雪。有几个夜晚,当他在外面摸索着穿过荒野时,夜空间或也晴朗无云(他特地把自己打发到那里),而且随之让人感到更加惊奇的是,北河二星和北河三星之间保持着兄弟般的距离,金星闪烁着,毕宿五星闪耀着阿拉伯式的色彩,仙后座的W字形远远地伸开双腿,大熊星座折断了它的弯斧,在猎户前逃跑中的天兔径直朝苍穹冲去。银河和它那无数的三角洲分支是宇宙初次闪耀的白茫茫的映像。他12月在索里亚逗留期间,极少拥有这种“时间漫长”的感觉:就在写作的第一天之后,他望着下面的河流思绪万千:“它就在眼前,那条古老的杜罗河!”;他觉得,当他有一个周末错过了那次途经里约酒吧的环游后,后来站在它那小小的铁炉前,他好像“已经好久好久再也没有”拜访过这个灰色的圆柱体了;他心想着,他到达这里还不过一个礼拜,就绕来绕去地走过公共汽车总站:“我当时在这里拖着箱子走进雨中!”在暴风骤雨中,下面的荒草地里有一只蟾蜍笨拙地爬行着。悬铃木的树叶落下前,叶茎先折断了,散开来,像流苏似的旋转着。在那泥泞的园子里,那只公鸡抖动着它的尾羽,因为那里散落着还未成熟的西红柿可以吃,或者那是风的缘故?他的象征动物当然是那些狗;他晚上看到它们拖着三条腿,一瘸一拐地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走了一天路后,通常也感到膝盖弯曲,难以支撑。有一次,据报纸说,索里亚不是西班牙最冷的城市,他感到很失落。有人在主街上扛着一盆红艳艳的圣诞花,上面是那绿油油的、还没有掉落的、始终湿漉漉的悬铃木树叶;在那几个星期里,根部低洼的积水没有干涸过。迷雾灰蒙蒙的,使得那许多孕育着食叶蛾虫的白茧从山松里更张狂地钻出来。圣诞节这一天,雨下得特别大,在习以为常地穿越城区时,除了他,街上只出现了一只麻雀。后来,从那座省城监狱里走出一个矮小的女人和她高大的儿子,没有打伞。他们穿过那泥泞的原野,前往一座搭建在那里的临时板房。他想象着,他们或许刚才在那高墙深院里看望了他们的亲属,一个绝食的巴斯克人47,然后在这里宿营,直到他被释放。到了晚上,雨帘中突然有一道闪光,重重地击中他的额头和下巴,当他看去时,一辆车顶映出白光的轿车从外地开过来,夜色中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来:“下雪了!”他心想着,不由自主地用西班牙语说出第一句话。从一家酒吧里传来了响声,不是那司空见惯的吉普赛人的无望之声,快乐,自信,带着使者的表情,一首弗拉明戈歌曲,他心想着:这终于是恰当的方式了——唱的不是“Christmas”,更多的是“Navidad”48,也就是“降生”;一个牧人如此叙述着他在那个神圣的夜晚所经历过的一切,他的叙述自然也是歌舞。和世界各地一样,他在这里也看到过路人,只要一开始滴雨,他们就撑开了随时备用的伞,而且时髦也渗透到梅塞塔49,年轻的姑娘们踏入酒馆时也把头发吹向额头两边。狂风在杜罗河旁的杨树林里呼啸,犹如飞机起飞时的轰鸣(这样的轰鸣在这座城市上空真的几乎从来都听不到)。一只大母鸡十分体贴地给一只小公鸡清理着鸡冠,小公鸡一条腿站在污秽中。一棵光秃秃的杏树上,个别树枝上已经长出了白色的花蕾。他从自己那熟悉的环境中所看到的种种弊端,也存在于他自身之中,绝大部分都远离这里,如同他又一次放下自己的工作,有了生存的感觉,可是久而久之,一种他在索里亚认识到的生存感觉是不会从不存在的东西中产生的。树根上结了霜,它们将一条纹路分成了阶梯状。有一次,他坐在桌前时,外面什么东西爆炸了,他以为是寺院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