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点唱机(第11/11页)
最后,他相信自己几乎已经走遍了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他记得这些“角落”,仿佛那都是些单词)。也许他进入过上百家房屋,因为伴随着一丝不苟的漫游可以证实,在这个小小的索里亚有上百家酒吧,坐落在一条条偏僻的小巷里,往往没有酒馆招牌,这样的情形在西班牙各地比比皆是,初来乍到难以看得出来,只有当地人熟悉——仿佛专门为他们保留着。他总是在墙上,也就是在狩猎季节的公告和斗牛士画像旁边发现安东尼奥·马查多的诗歌,也有用作挂历的,又有几首被涂得乱七八糟,甚至有一首被画上一个卍字。然而,在他看来,这并非出于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而是因为它们表现的是大自然,无论如何那些被选作墙饰的是如此。令人惊叹的是,只有小伙子出入的酒吧虽多,但老人专属的酒吧甚至更多,也毫不含糊地禁止其他人进入(角落里有一张专门为那些老妇人准备的桌子):从表面上看,存在着一种比任何政治派别更强烈的区别。这个省的绝大部分退休人员都在首府这里颐养天年;他们在自己的酒吧里不打牌时,就独自静静地坐在桌旁,或者翻来找去,不停地在这些空间里探寻着什么东西。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也包括他这个异乡人:他们个个都把冬日的双手放在柜台上,同样苍白,而在路灯的照耀下,外面比如说在一面混凝土墙上显现出钢脚手架倒塌时留下的刮痕;他当时来到这里时,有两个路人被砸死了。
除了他对这些显得如此千篇一律的地方的变化感兴趣外,驱使他的还有,就是要在索里亚找到一台点唱机,首先大概又是出于强迫,可是后来越来越自觉自愿,因为现在似乎正是寻找自己这玩意儿的最佳时刻:工作,冬天,大雨中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的那一个个夜晚。有一次,已经到了外面很远的地方,在通往巴利亚多利德50的公路旁,他听到从那儿的街头酒吧里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这无非来自拥有魔鬼宫站的弹球机;在一个加油站酒吧里,他看到了“沃利策”标牌——贴在一个自动售烟机上;在索里亚的市区一座破败不堪的、周围只有废墟瓦砾的房子里,他在那家贴着安达卢西亚式瓷砖的酒吧里瞥见了一个非常古老的马可尼机器的选择盘,它就是点唱机的前身,纯粹作为墙饰;唯一有一次,他在索里亚看到了自己的目标,是在“君王”电影院上演的一部英语电影里,那是60年代初:它片刻间出现在那儿,在后室里,当时男主人公在去卫生间的通道上从旁边经过。对他来说,那个在西班牙唯一尚在运转的点唱机来自安达卢西亚的利纳雷斯。而且当时正值春天,他急需要有这样一个玩意儿:工作,复活节周的怒号。那个点唱机,他是在出发前不久才偶然碰到的,他早就放弃了寻找,它却在一条小巷的半地下酒吧里给了他一个惊喜。一个仅有储藏室大小的酒吧,没有窗户,只有门。不定期地开门,就是开门,也只是晚上,可是招牌也常常不亮——你要在门口看一看,是否有可能破例在营业。店主是个年迈的男人(只有客人来,才会把主灯打开),大多时候与点唱机相依为命。这个点唱机很特别,所有的选择牌都是空的,就像一座高楼下面的门铃牌,上面一个名字也没有;看样子,整个酒馆好像歇业了;这条空白带的上头只有字母-编号组合。可是取而代之的是,墙上到处横七竖八,直到天花板上,贴满唱片盒,标题是手写的,都是相关的密码,那么当这个自动点唱机根据需要打开以后,那个所期待的唱片——这个好像被清空的玩意儿的腹部原来似乎装得满满的——才能够运转起来。突然间这么多空间,伴随着钢体深处那单调的隆隆声,在这个小小的掩体里,那么多的安静在这个地方弥漫开来,在这种西班牙式的喧嚣中,在这种自我的喧嚣中。这是在利纳雷斯的塞万提斯街上,对面就是那家正在营业的电影院,连同“Estreno”,也就是首映字迹残余部分,遍地都是报纸团,装着栅栏的前室里到处可以看见老鼠。那时,城外的荒原上,那些倔强的草原野菊竞相吐艳,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利纳雷斯的竞技场上,被叫作马诺莱特的马努埃尔·罗德里格斯51命丧在一头公牛的角下。在那个名叫“El Escudo”,也就是“徽章”酒馆下面几步远的地方,是利纳雷斯的中餐馆,有时候对这个外来者来说,是一个类似的宁静之地,就像点唱机一样。后来在索里亚,令人惊讶的是,他也偶尔发现了一家好像隐藏起来的中餐馆,它看上去没有营业,但门却打开了,当他走进去时,那些大红灯笼都跟着亮起来。这天晚上,他始终是餐馆唯一的客人。他在这座城里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个亚洲家庭,他们坐在那长长的角桌旁吃饭,然后消失在厨房里。唯有那个女孩留下来,默默无声地服务着他。墙上到处都挂着长城画,酒馆也由此而得名。好奇怪,仿佛当你把瓷调羹沉入那深色的浓汤碗里时,豆芽就探出一顶顶闪亮的脑袋来,在这片喀斯特高原上,一切都如一部动画电影里的种种形象。而与此同时,在夜里的风暴中,杨树枝条在窗前咔嚓作响。那个年轻姑娘无事可做,便在隔壁桌前在一个本子上写着汉字,密密麻麻的,字迹要比他在这几个星期里写的工整(自从他忙于写作以来,常把笔记本带到室外,不仅仅是风暴和雨水,还有昏暗的光线把字迹弄得如此走样),他一边持续地观望着她,因为在这个地区,在这个西班牙,她肯定比他要陌生得多,一边惊奇地感觉到,他现在才真的从自己所来的地方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