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这种影像重复多次,印象加深了,集中了。每次重复,无疑又带上新的意义。因为在这周围的广漠的情景中,唯有这个“从坡道上迎面走下来”的人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当的精密度。也难怪,这是最初的值得纪念的影像,它不断地威胁着我,使我半生陷进苦恼的深渊。
从坡道走下来的,原来是一个年轻人。他,身挑一担粪桶,头缠一条肮脏的手巾,有一张漂亮的红润的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迈着稳重的脚步从坡道上走了下来。他是个清厕夫——掏大粪的人。年轻人脚蹬胶皮底布袜子,身穿藏青色紧腿裤。五岁的我,以异常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身影。它的意义还不明确,然而,某种力量的最初的启示、某种阴暗的不可思议的呼声向我发出了呼唤。它最先显现在清厕夫身影上,是具有寓意的。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呼唤我的东西,无疑是根之母的带有恶意的爱。
我预感到这世上存在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似的欲望。我一边抬头仰望着肮脏的小伙子的身影,一边被一种“我想成为他”的欲望、“但愿我就是他”的欲望,紧紧地纠缠着。让人很明显地想到这种欲望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藏青色紧腿裤,另一个重点是他的职业。藏青色紧腿裤把他的下半身的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它使我联想起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优美地活动着,正在向我走近。我对这条紧腿裤竟产生一股无可名状的倾倒。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他的职业——这时候,我刚开始懂事,就像其他孩子向往长大当陆军大将的心态一样,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想当清厕夫”的憧憬。憧憬的原因可以归咎于那条藏青色的紧腿裤,但决不仅仅在此。这主题本身在我的内心里不断强化,发展,让人看到了一种特异的展现。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对于尖锐的悲哀、彻身透骨的悲哀的憧憬似的东西。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极其感觉意义上的“悲剧性的东西”。从他的职业产生一种“挺身”的感觉、一种草率的感觉、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以及虚无和活力的惊人的混合感,这些感觉满溢出来,向五岁的我逼将过来,把我俘虏了。也许我误解了清厕夫这种职业。也许我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的什么职业,以他的服装误认为他的职业,硬把它纳入他的职业里,否则就无法解释。
因为同这种情绪一样的主题,不久就转移到花电车的司机和地铁检票员的身上,他们强烈地使我感受到一种我所不了解的、又是我认为我永远被排除在外的“悲剧性的生活”。特别是地铁检票员。当时地铁站内弥漫着橡胶般的、薄荷般的气味,与他的绿色制服胸前的成排金扣互相结合,很容易促使我联想起“悲剧性的东西”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把生活在这种气味中的人认定为“悲剧性”的。在我的官能寻求它且被我拒绝的某个场所里,与我无关的生活和事件、这些人,就是我的“悲剧性的东西”的定义,在这里,我永远被拒之门外的悲哀,总是被转化并幻想到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上。我好不容易通过我自身的悲哀,参与到他们当中去。
这样,我所感受到的“悲剧性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我从那里被拒绝了——迅速的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罢了。
还有另一个最初的记忆。
我六岁上就能读书写字。如果说那本小人书我还读不下来的话,无疑那是五岁那年的记忆。
那时候,有数的小人书里的一本,而且是一张合页版的画,执拗地引起我的偏爱。只要我聚精会神地望着这页画,就能把漫长而无聊的下午忘却。而且,如果有人走过来,我总是心虚地赶忙将这页翻过去。护士和女佣的照顾,使我非常厌烦。我想过成天价沉湎在入迷地观赏这页画的生活中。只要翻开这一页,我的心脏便跳动,即使观赏其他的画页,我也心不在焉。
这页画画的是骑着白马、高举着剑的贞德。马张开鼻孔,怒冲冲地用健壮的前蹄扬起了一阵尘埃。贞德身着白银盔甲,佩戴着一些美丽的徽章。透过护脸,可以窥见贞德美丽的脸面,他凛然地把拔出的剑伸向蓝天,大肆挥舞。这是面向死亡吗?好歹是面向着具有某种不吉利的力量飞去的对象。我相信下一瞬间,他将会被杀掉。我赶忙翻页,也许可以看到他被杀戮的画面。小人书的画面,也许会在不知不觉间移向“下一瞬间”……
然而,有一次护士无意识地翻开这一页,对在旁边断断续续地偷看的我说:
“小少爷,你知道这帧画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个人像男人吧?其实是个女人。这是个女扮男装奔赴战场为国效劳的故事呐。”
“是个女人?”
我涌起一股哀伤的心绪。本以为是他,其实却是她。这个美丽的骑士,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又将会怎么样呢?——现在我依然对女扮男装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难以说明的厌恶感——特别是这成为我对他的死抱有的美好幻想的一种残酷的报复,好像在人生途中遇到的第一个“现实的复仇”。后来我在王尔德如下的诗句中找到了对美丽骑士的死的赞美。
横遭杀戮倒在苇蔺草丛中的
骑士是多么的美啊……
打那以后,我就扔掉这本小人书,再也没有去碰它了。
于斯曼在他的小说《在那儿》里写道:“不久,这东西的性质就会突然变成极其精致的残忍和微妙的罪恶。”德莱斯的神秘主义的冲动,是他亲眼目睹依查理七世的敕令充任护卫的圣女贞德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迹所培养起来的。虽说是相反的机缘(即作为厌恶的机缘),但就我的情况而言,圣女贞德起了一定的作用。
——还有一个记忆。
是汗味。汗味驱使我,激起我的憧憬,支配了我。
侧耳倾听,能听见嘎吱嘎吱的、混浊的、极其轻微像是威吓的声响。偶尔还混杂进喇叭声,飘过来单纯的、哀切得不可思议的歌声。我心急如焚,拽着女佣的手,催促着她快点走,盼望着她把我抱起来,站到门口那边去。
原来是军队操练归来,路过我家门前。我总是从喜欢小孩的士兵手里,要来几颗弹壳,以此为乐。祖母说这很危险,禁止我讨这些玩意儿。我的这种乐趣又平添了一层神秘的愉快色彩。沉重的军靴声、肮脏的军服和肩扛的枪支,是足够吸引孩子的。但是,成为吸引我向他们索要弹壳这种乐趣的隐藏的动机,仅仅是他们的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