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6页)
士兵们的汗味,那海风般的、像被黄金炒过的海岸空气的气味,那气味撞击着我的鼻孔,使我陶醉了。我对气味的最初的记忆,也许就是它吧。这气味当然不会当场与性的快感联系起来,是士兵们的命运、他们的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他们指向的遥远诸国,在我内心里渐渐地并且顽强地唤醒了我对于这一切的官能性的欲求。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初次遇到的,就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幻影。它们从一开始就以着实巧妙的完整形态站在我面前,一无或缺地。日后我到这里来寻访自己的意识和行动的源泉时,也将是一无或缺的。
我幼年时代对人生所抱的观念,没有超出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说的范畴。无数次无益的迷惘折磨着我,至今依然继续折磨着我。但是,如果认为这种迷惘是一种堕入罪恶的诱惑,那么我的决定论也不会动摇了。我一生不安的总账,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能读懂的时候,就赋予我了。我只需围上餐巾,面对餐桌坐下来就行了。连现在写这种奇特的读物,也准确无误地记载在菜单上。按理说,我应该一开始就看到它。
幼年时代是时间和空间的纠纷舞台。譬如火山爆发、叛军暴动以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各国新闻,眼前发生的祖母病情的发作、家中一点点的争吵,以及刚才还沉湎在那里的童话世界的空想事件,这三种东西之于我,总是同等价值的、同一系列的东西。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比构筑积木更加复杂,也不认为不久我必将走向那里的所谓“社会”比童话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一种界定在无意识中开始了。于是,所有的空想从一开始就在对这种界定进行抵抗之下,不可思议地渗透着完整的、类似其自身的一种热烈意愿的绝望。
星夜,我在被窝里看到了绕着我周围的黑暗的延长线上,浮现出了璀璨的都会。这都会奇妙地寂寥无声,而且充满着光辉和神秘。毫无疑问,在造访这里的人的脸上,都按上了一种神秘的印记。深夜回家的大人,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留下了某种类似暗号的东西、某种类似互济会的东西。另外,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闪光的、令人顾忌直视的疲劳。活像指尖一接触就沾上银粉的圣诞面具那样,用手一接触他们的脸,就会明白夜的都会为他们涂抹的颜料的颜色。
不久,我看到“夜”就在我的眼前揭开了帷幕。原来是松旭斋天胜的舞台(那是她少有地在新宿的剧场表演的时候。几年后在同一剧场所看到的一个名叫但丁的魔术师的表演,其场面比天胜的大好几倍。可是,不论是这位但丁魔术师,还是万国博览会的哈根贝克马戏团,也都不如第一次看到的天胜那样令我震惊)。
她那丰满的身躯,活像被《启示录》中的淫荡妇的衣裳裹着,悠然地在舞台上散步。那种耍戏法者特有的亡命贵族般的装腔作势的大方,那种忧郁的魅力,以及那种不愧是强女人的举止,还有那种委身于唯有廉价货才能发出光辉的伪造衣裳、女浪花曲师般的浓妆艳抹,甚至连脚趾尖都抹上白粉、人工宝石缀成的瑰丽的手镯等等,奇妙地呈现出一派忧郁的调和氛围。毋宁说,这是不调和所投下的阴翳的细腻所带来的独特的和谐感。
从本质上说,“想成为天胜”的愿望,与“想成为花电车司机”的愿望是不同的。这一点,尽管朦胧,但我还是知道的。最显著的不同,就在于前者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缺乏对那种“悲剧性的东西”的渴望。对于想成为天胜的愿望,我无需去咀嚼那种憧憬、愧疚、烦躁的混淆的滋味就过去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难抑制住悸动。有一天,我悄悄地潜入母亲的房间,把衣柜打开了。
我从母亲的和服中拽出了一件最鲜艳最华丽的和服。我像土耳其大官那样,将用油画色画上红玫瑰的腰带层层缠绕在腰间,并用绉绸包袱皮裹住头。站在镜前一照,这种即兴裹头巾的模样,简直像出现在“金银岛”上的裹头巾的海盗一样。我欣喜若狂,涨红了脸。但是,我的工作困难还在后头。我必须使我的一举一动,连我的指甲尖都与产生神秘相适应。我把一面小镜子掖在腰带里,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白粉。然后,将棒状的银色手电筒、古色古香的雕金钢笔,以及凡是稀奇的光彩炫目的东西都统统带上了。
我就这样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来到了祖母的起居室。我按捺不住内心如痴似狂的喜悦,一边喊“我是天胜啊!我是天胜啊!”一边在起居室里来回走动。
当时起居室里有卧病在床的祖母、母亲、一位来客以及照顾病人的女佣。我的眼里,谁也没瞧见。我的狂热,使我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自己扮演的暴露在众多观众目光下的天胜角色上。可以说,我只看见我自己。然而,突然间,我望见了母亲的脸。母亲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地坐在那里。她的目光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她旋即垂下了眼帘。
我了解了。热泪渗了出来。
这时候,我理解什么了?或是被迫理解什么了?莫非日后“悔恨先于罪过”的主题就在这里暗示了其端倪?或是我由此领略到置身于爱的目光下孤独难看的教训,同时又从它的反面学会了我自身对爱的拒绝?
——女佣制止了我。她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转眼间就像薅掉鸡毛似的把我这身毫无道理的服饰剥个精光。
我这种打扮的欲望,是看了某部电影之后开始高涨起来的。这种显著的表现,一直持续到十岁光景。
有一回,我和学仆一道去观看音乐片《魔鬼兄弟》,使我难忘的是扮演魔鬼兄弟的演员身穿的那套袖口上飘着长长花边的宫廷服。我一说“我真想穿那种衣服,真想戴那种假发啊”,学仆就轻蔑似的笑了笑。尽管这样,但我知道他经常在女佣的房间里模仿八重垣姬的样子让女佣们看,让她们开心。
继天胜之后,令我着迷的是克娄巴特拉。记得在某年岁暮的一个降雪的日子里,一位相熟的医生在我死乞白赖的要求下,带我去观看那部电影。因为是年终岁暮,观众甚少。医生把脚架在椅子的扶手上睡着了——我独自用好奇的眼在观赏着影片中的埃及女王,她乘坐在由众多奴隶抬着的古怪的轿子上奔赴罗马。我看到她整个眼睑都涂上了眼睑膏,眼神显得十分忧郁。看到她穿着超自然的衣裳。还看到她呈现在波斯地毯上的琥珀色的半裸身姿。
这回我背着祖母和父母(早就以十分罪过的喜悦),热衷于在妹妹弟弟的面前作克娄巴特拉的打扮。我从这种女装中期待什么呢?后来我在罗马颓唐时期的皇帝、罗马古神的破坏者、颓废的帝王兽希利伽巴拉身上,发现了和我相同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