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这样,就把两种前提叙述完了。在这里有必要重复一遍。第一个前提是掏粪尿的人和圣女贞德,以及士兵的汗臭味。第二个前提是松旭斋天胜和克娄巴特拉。

还有另一个必须叙述的前提。

我涉猎了孩子们所能触及的所有童话故事。但是,我不爱公主。我只爱王子,更爱遭杀害的王子们、遭死亡命运的王子们。我爱所有遭杀害的年轻人。

然而,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在安徒生的许多童话中,唯有那篇《蔷薇妖精》里,一个英俊青年亲吻情人赠送的纪念物蔷薇花的时候,惨遭坏蛋用大刀刺死并遭斩首的段落,在我心灵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为什么王尔德的许多童话中,唯有那篇《渔夫和美人鱼》里紧抱美人鱼被冲上海滩的年轻渔夫的尸体,使我入了迷?

当然,我也十分喜爱其他不愧是儿童作品的读物。安徒生的作品中,我喜欢的是《夜莺》,另外我也很喜欢许多称得上是儿童读物的漫画书。但是,它们无法阻挡我的心倾向死、夜和热血。

“被杀害的王子”的幻影,执拗地追赶着我。不知为什么当我把身穿紧身衣裤的王子们那种显露的装束,与他们的残酷的死结合在一起空想的时候,竟是那样愉快呢?谁能对我说明其中的道理呢?这里有一个匈牙利的童话故事。那幅极其写实的原色版插图,长久地掳获了我的心。

插图中的王子身穿黑色紧身衣裤,外加一件胸前饰有金丝刺绣的蔷薇色上衣,还披上一件露出红色里子的深蓝色斗篷,腰间系了一条绿金的腰带。绿金盔、深红大刀和绿皮箭筒就是他的武装。戴白皮手套的左手拿着弓,右手搭在森林中的老树梢上,脸上带着严肃而沉痛的表情,俯视着眼看就要向他袭来的那条龙的可怕的口。在这副神态里,含有拼死的决心。如果这位王子是肩负着作为降龙胜利者的命运,那么这对我的蛊惑多少将是淡薄的。但所幸的是,王子肩负着死亡的命运。

遗憾的是,这种死亡的命运并非十全十美。王子由于拯救了妹妹并同美貌的女妖王结婚,经受了七次死亡的考验,幸亏含在口中的钻石发挥了魔力,七次死亡,七次都起死回生,以至享尽成功的幸福。右边的插图是第一次死——被龙咬死——前的光景。后来他“被一只巨大的蜘蛛捕获,蜘蛛的毒汁流遍全身,就这样被蜘蛛吃掉了”,接着是溺死、烧死、被蜂蜇死、被蛇咬死、被扔进布满密密麻麻的大刀尖的深渊里刺死、被“犹如大雨般的”不计其数的大石头砸死。

“被龙咬死”的情节,描写得尤为详细。它是这样描述的:

“龙立即把王子咯吱咯吱地嚼烂了。王子在被咬成碎块的过程中,疼痛难忍。可是他一声不哼地强忍下去,直至整个被嚼碎之后,猝然又恢复了原状,并机敏地从龙口跳了出来。身上连一点蹭伤也没有。龙当场就倒下死去。”

这段故事我读了上百遍。但令人感到不可忽视的缺陷是,“身上连一点蹭伤也没有”这一行。读到这一行时,我觉得作者背叛了我似的。我认为作者犯了严重的错误。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了一个新的发明。那就是一读到这里,我就用手遮住从“猝然”到“龙”这一段,跳过去了。于是,这本读物就现出了理想的读物的影子来。那就是读成这样子……

“龙立即把王子咯吱咯吱地嚼烂了。王子在被咬成碎块的过程中,疼痛难忍。可是他一声不哼地强忍下去,直至整个被嚼碎之后,当场就倒下死去。”

——大人们从这种删节中会不会读出悖理来呢?然而,这个年幼而傲慢的、容易沉溺于个人爱好的审查官,明知“整个被嚼碎”,与“当场倒下”这两句有明显的矛盾,却依然无法删掉哪一句。

另一方面,我又乐于幻想自己战死或被杀害的情状。也因此,我对死的恐惧却比普通人高一倍。我欺负女佣、把她气哭了的第二天早晨,我看到这个女佣却以若无其事似的明朗的笑脸在伺候我吃早餐。从她的笑脸上,我领会到含有种种的意思。只能认为那是发自充分获胜的希望所带来的恶魔般的微笑。为了报复我,她恐怕是企图毒杀我吧。我怀揣惧怕,心房扑通扑通地跳动。她肯定在酱汤里下了毒药。早晨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就决不伸手去动一下酱汤。有几回,吃罢早餐,刚要离席的时候,我盯视着女佣的脸,露出“瞧见了吧”的神气。女佣站在饭桌对面,似乎对毒害的企图失败也毫不气馁,只顾遗憾地望着全凉了的甚至漂浮着些许尘埃的酱汤。

祖母出于怜恤我的病弱之躯,还有出于顾虑,希望我不要学坏,禁止我同附近的男孩子们玩耍。我的游戏伙伴,除了女佣和护士以外,就是祖母从街坊的女孩子中为我挑选出来的三个小女孩,仅此而已。一点噪音,诸如开关门扉声、玩具喇叭声、摔跤声,所有明显的响声和震动,都会引起祖母右膝神经痛,所以我们的游戏要比普通女孩子玩耍时更轻声些。毋宁说,我更喜欢独自读书、垒积木、画图画,以及随意沉湎在幻想中。后来,妹妹和弟弟先后出世了,他们在父亲的关怀下(不像我这样全由祖母一手扶养),可以像一般小孩那样在自由的环境中成长。但是,我也并不那么羡慕他们的自由和蛮不讲理。

到堂妹家玩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要求我也像一个“男子汉”的样子。正是我七岁那年的早春,我快上小学,造访一个堂妹家——叫她杉子吧——的时候,发生了一桩值得纪念的事。那就是带我前往堂妹家的祖母爱戴高帽,在大伯母们一味称赞我“长大了,长大了”的情况下,她破例允许我吃为我端上来的菜肴。因为祖母担心我前述的“自我中毒”的频发,所以直至当年还一直禁止我吃“青色的鱼”。迄今论吃鱼,我只懂得吃比目鱼、鲽鱼和加级鱼这类白肉的鱼;论土豆,我只认得吃捣碎并经过筛滤的土豆泥;论点心,则禁止我吃带馅的,净吃味道清淡的饼干、西式薄脆饼或干点心;水果类,也只认得切成薄片的苹果和少量的蜜橘。第一次吃的青色的鱼是鰤鱼,我满心喜悦地品尝了。这种美味,对我来说首先意味着赋予我以大人的资格。平时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就产生一种情绪上的不安——“对于成为大人的不安”——的沉重压力,不能不使我的舌头尝到了某种轻微的苦味。

杉子是个健康而有生气的孩子。我在她家留宿,在同一房间并排的卧铺上就寝的时候,杉子头一落枕很快就入梦了,几乎简单得像机械一样。而我却总是难以成眠,带着轻微的妒忌和赞赏的心情注视着她。我在她家里比在自己家自由得多。企图把我夺走的假想敌人——也就是我的父母——不在这里,祖母放心地让我自由了。没有必要像在家里时那样总是限制我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以便随时可以把我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