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6页)
然而,我虽然被置于这样的环境里,但却不能享受到多大的自由。我感到很不自在,犹如病愈首次迈步的病人被强迫接受一种无形的义务一样。毋宁说,我迷恋怠惰的卧铺。在不言不语中,我被要求成为一个男子汉。不合心意的表演便开始了。映现在别人眼里的我的演技,对我来说是一种试图还原本质的要求的表现。映现在别人眼里的自然的我,才是我的演技。从这时候起,我才朦朦胧胧地开始理解这种构造。
这种非本意的演技促使我建议“玩打仗的游戏吧!”杉子和另一个堂妹就是我的对手,这样的玩法是不合适的。更何况对方作为“阿玛宗女战士”原来就是不起劲之身呢。我之所以建议玩打仗的游戏,是出于一种逆理,即,不讨好她们,而且必须使她们多少感到困惑这一逆理。
黄昏,我们在屋内屋外继续玩无聊而又笨拙的打仗游戏。杉子从草木丛后面,用嘴模仿机枪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我觉得在此应该告一段落。于是,我便逃回家中,看到一边连呼哒哒哒一边追赶过来的女兵,我就用手捂住胸膛,筋疲力尽地倒在客厅的正中央。
“怎么啦,阿公?”女兵们板着脸跑了过来。
我闭着眼睛,手一动不动地回答:
“我战死了嘛!”
我想象着自己扭曲着身子倒下去的模样,觉得异常高兴。在自己被击毙的状态下涌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愉快感。纵令真的中弹,我想大概也不会痛吧。……
幼年时期……
我碰上了一种象征性的情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种情景犹如整个幼年时期。看见这番情景的时候,我感到幼年时代向我伸出诀别的手,将远离我而去。我预感到我内在的所有时间都将从我的内部升腾起来,在这帧画前被堵住,而我会把画中的人物、动作和声音都准确地临摹下来,临摹完成的同时,原画的光景就融进时间里,给我留下的,将不过是唯一的临摹——可以说也是我幼年时代的准确的标本。无论谁的幼年时期,理应都被预备了这样一桩事件,只是它往往以称不上事件的微不足道的形式发生,多数未经察觉就过去了。
……这种光景,原来是这样的。
有一回,过夏节时,一伙人从我家大门蜂拥而入。
祖母自己腿脚不灵,也为了我这个孙子,就商请主管人安排市内的节日游行队伍从我家的门前通过。本来这里并非节日游行队伍必经之路,但由于主管部门的头头的关照,每年游行队伍都多少绕些弯路,从我的家门前通过,这已经成了惯例。
我和家人就站在门前。两扇蔓藤花样的铁门左右敞开,门前的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并洒上了水。大鼓的声音断续地传了过来。
渐渐隐约地传来的打夯歌的悲调,贯穿着无序的节日的嘈杂,告知这种表面的无谓的纷扰真正的主题。它仿佛在倾诉人和永恒的极其卑俗的交会,只有通过某种虔诚的乱伦才能成就的交会的悲伤。不觉间,难以分解而纠缠在一起的声音的综合体,已经可以分辨出前驱锡杖的金属声、大鼓低沉的咚咚声,还有抬神舆手们杂乱的吆喝声。我心潮澎湃,喘不过气来,几乎站不住了(从这时候起,强烈的期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痛苦)。手执锡杖的神官戴着狐狸面具。这种神秘野兽的金色目光,死死地盯视着我从我身边走过,活像要把我吸引住似的。不觉间,我感到自己抓住了身旁的家人的衣服下摆,摆好架势,等待机会从眼前的游行队伍所给予我的近乎恐怖的欢悦中逃脱出来。从这时候起,我对待人生就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归根结蒂,只有从过分期待的东西、事前过分修饰的东西中逃脱出来,否则别无他途。
片刻后,扛着系上稻草绳的香资箱的壮丁们通过了。乘在神舆上的孩子们欢欣雀跃地通过了。黑金色的庄严的大神舆走近过来了。大神舆通过之前,从远处就可以看见它顶上的金凤凰,恍如荡漾在那里这里的波浪间的鸟,随着众人的呐喊而令人目眩地移动着。目睹这般情景,给我们带来一种灿烂夺目的不安。唯有那神舆的周围,人群拥挤,处在一种充满热带空气似的有毒的无风状态。看来它是一种带有恶意的怠惰。神舆在小伙子们裸露的肩膀上,猛烈地摇晃着。红白相间的粗稻草绳、黑金两色的围栏、菱形饰章和紧闭的泥金门里首,有一漆黑的四尺见方的空间,在万里无云的初夏的正午,不断上下左右摇晃、跳跃着的正四方形的空荡的夜公然君临了。
神舆来到了我们的面前。一律身穿夏季单衣、露出大部分肌肤的小伙子,以恍如神舆本身酩酊大醉似的动态蜿蜒行进。他们的腿脚不听使唤,他们的眼睛似乎不是瞧着地面上。一个小伙子手持大团扇,一边绕着人群的四周,一边高声呐喊,进行鼓动。有时神舆摇摇晃晃地倾斜了。于是人们又发出疯狂般的吆喝声,重新把神舆抬正了。
这时候,不知家里的大人是否直感到乍看是像往常一样迂回游行的这一伙人,仿佛被某种力量所驱动,就凭这种意志,突然间攥住大人的手的我被推向后边,有人喊了一声:“危险!”接着,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被人牵着手,从前院逃走了。然后,从旁门跑回家里来。
我不知和谁一起跑上了二楼,走到阳台上,屏住气息,望着正在拥进前院的抬着黑色神舆的一伙人。
是什么力量在驱使他们如此冲动呢?我长久思考着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几十个年轻人怎么可能不论怎么说也要有计划地企图簇拥进入我家的门内来呢。
庭院里的树丛,被他们无情地践踏了。这是真正的节日。我深感厌倦的前院,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神舆从那里这里绕了一圈,把灌木全都压毁了。我难以弄清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声音相互中和,简直就像是在那里冻结了的沉默,与毫无意义的轰鸣声交替地传了过来。色彩也是那样,金、红、紫、绿、黄、深蓝和白色在跃动,在沸腾。有时是金色,有时是朱红色,支配着所有地方。
然而,唯一鲜明的东西,使我觉醒,使我难受,使我内心充满莫名的苦痛。那就是抬神舆的年轻人那种人世间淫乱的、明目张胆的、陶醉的表情。……
- [3]即一九二五年。
- [4]一种较厚的高级日本纸。
- [5]带座的白木四角方盘,用作给神佛和贵人奉献供品。
- [6]Joris-Karl Huysmans(1848-1907),法国小说家。
- [7]Gille de Rais(1404-1440),圣女贞德同时期的法国元帅,后陷入神秘主义,杀害大量幼儿,是蓝胡子的原型。于斯曼在小说《在那儿》里把他描绘成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