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过了片刻,亨利掏出表,轻声说:“巴兹尔,我要走了。走之前,我还是要你回答一下我前面问过的问题。”

“什么问题?”画家问,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你心里很清楚。”

“我不清楚,哈利。”

“好吧,那我来告诉你。我要你解释为何不展出道林·格雷的肖像。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已经把真实的原因告诉你了。”

“不,你没有。你说是因为在画里倾注了太多的自我。啊呀,这种解释太幼稚了。”

“哈利,”巴兹尔·霍华德直视着他说,“每一幅画家用感情所作的肖像都是艺术家本人,而不是坐在那里的模特。模特只是提供了一种偶然或者诱因。画家在彩色画布上所表现的是画家本人,而不是模特。我不想展出这幅画的原因在于:我恐怕在画中表露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

勋爵朗声大笑。“什么秘密?”他问。

“我会告诉你的。”画家说,但他脸上流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巴兹尔,我可是满心期待啊。”他的朋友接过话,扫了他一眼。

“唉,实际上真没什么好说的,哈利,”画家说,“我恐怕你理解不了,也可能觉得难以置信。”

亨利微笑着俯身从草地上摘了一朵粉色花瓣的雏菊,一边端详一边答道:“我确信我会理解的。”他凝视着这个小小的、金色带白毛的花蕊儿,“至于信不信的问题,只要不可信的,我都相信。”

风吹落了树上的一些花朵,一簇一簇星状的沉甸甸的紫丁香在慵懒的空气中来回摆动。一只蚱蜢在墙上聒噪,纤细的蜻蜓扇动着棕色的薄翼,如同一条蓝线飞过。亨利觉得似乎都能听到巴兹尔·霍华德的心跳声,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事情很简单,”画家过了一会儿说,“两个月前,我去布兰登夫人家聚会。你是知道的,我们穷画家总要时不时地在社交界露一下脸,无非想提醒大家我们可不是什么野蛮人。正如你曾对我说过的那样,任何人,哪怕是股票经纪人,只要晚礼服配上白领结,都会博得彬彬有礼之名。好吧,我在房间里待了大约有十分钟,正敷衍那些体态臃肿、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和乏味的学究时,猛然发现有人正看着我。我侧过身,第一次看到了道林·格雷。当我们四目相对,我感觉自己顿然苍白失色。一种难以理解的恐怖感攫住了我。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着的是一个纯粹的人格魅力如此令人迷醉的人,如果我纵容自己沉溺其中,那么我的全部天性、我的整个灵魂,甚至我的艺术本身,都会被它吞没。我可不想自己的生活受到任何外部影响。哈利,你是知道的,我天性独立,自己的生活自己做主,一向如此,直到我遇到了道林·格雷。随后——但我真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有某种迹象似乎向我表明,我的生活已处在可怕的危机边缘。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命运为我储备了极度的欢愉和极度的悲伤。我越来越怕,转身离开了房间。我这样做与良知无关:这是因为我的怯懦。一心想着逃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巴兹尔,良知和怯懦原本就是一回事。良知只是公司的商号,仅仅如此。”

“我不相信,哈利,我也不相信你相信。然而,不管我的动机如何——也许是出于骄傲,我向来如此——我挣扎着走向门口,不用说在门口撞到了布兰登夫人。‘霍华德先生?你不会这么快就开溜了吧?’她尖声说。你知道她那奇特的刺耳嗓音吗?”

“是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像一只孔雀,除了美貌。”亨利勋爵边说边用他纤长不安的手指扯碎一朵雏菊。

“我不能摆脱她,是她提携我接近王族和拥有各种勋章的人,还有那些佩戴着夸张头饰、长着鹦鹉鼻子的年老名媛。她把我说成她最亲密的朋友。我之前只见过她一面,但她一门心思吹捧我。我相信,我的一些画在那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至少小报上已有如此评论,而这些评论则是十九世纪画作不朽的标准。我突然发现自己与那个年轻人四目相对,他的人格魅力如此奇怪地在我心中掀起了波澜。我们离得很近,几乎能触碰彼此。当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我竟不顾一切地请布兰登夫人介绍我认识他。或许这称不上轻率,毕竟我们的相识原本就不可避免。即便没有人介绍,我们也会彼此交谈,我对此确信不疑。后来道林也这么说——他也觉得我们命中注定会相识。”

“布兰登夫人是怎么形容这个奇妙的年轻人的?”同伴问道,“我知道她善于几句话就把所有的宾客介绍一遍。我记得她把我带到一个一脸凶相、红脸膛、浑身挂满勋章和绶带的老绅士面前,就对我耳语起来。不幸的是,透过她那嘶嘶的嗓音,那位老绅士最耸人听闻的细节让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我只得落荒而逃。我喜欢自己去了解一个人。布兰登夫人待她的客人,完全就像拍卖师对待拍卖品一样。她要么什么都说,要么讲得事无巨细但就是不说你想知道的。”

“可怜的布兰登夫人!哈利,你可真刻薄!”霍华德无精打采地说。

“老兄啊,她本意要搞个沙龙,却只成功开了一个饭厅,让我如何仰慕她?但告诉我,她是怎么讲道林·格雷的?”

“啊,大致是这样的:‘可爱的孩子——他可怜的、亲爱的妈妈跟我形影不离。啊,全忘了这孩子是做什么的了——恐怕他——啥也不做——啊,对!弹钢琴——或者拉小提琴,亲爱的格雷先生,对吗?’我俩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立刻成了好朋友。”

“对友谊来说,笑声确实是个不错的开端,同时也是最好的结局。”年轻的勋爵说着,顺手又扯了一朵雏菊。

霍华德摇摇头。“哈利,你不理解何为友谊。”他低声说,“或者就敌意而言,何为敌意。你对人人都喜欢,也就是说,你对人人都漠然。”

“你这样讲对我太不公平了!”亨利勋爵嚷着,帽子往后一斜,抬头看着天上小小的云朵,像一束束打结的光滑的白丝绸飘过澄明而碧蓝的夏日长空,“是的,你对我太不公平了。对人们,我一贯是完全区别对待的。我交朋友,都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我结识人,都是因为他们有好的性格;我选敌人,都是因为他们有智慧。人在选择自己的敌人时再谨慎也不为过。没有一个傻瓜堪当我的敌人,他们都是智力超群之流,因此他们都欣赏我。我这样是不是太自负了?我想是相当自负了。”

“我认为是的,哈利。但根据你对人的分类,我也只能算作你的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