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我亲爱的巴兹尔,你怎么可能仅仅是我的熟人呢?”

“基本上还不算朋友。我想,属于兄弟一类。”

“啊,兄弟!我才不在乎什么兄弟不兄弟的。我的哥哥总是不死,我的弟弟们却一心找死。”

“哈利!”霍华德皱着眉头大叫一声。

“我亲爱的老兄,我不是当真这样想的,但我忍不住厌憎我的亲戚。我想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容忍别人和我们有一样的毛病。我十分认同英国反对所谓上层社会恶习的民主风潮。民众觉得,酗酒、愚蠢、伤风败俗是他们特有的财产,我们中间要是有谁干了蠢事,那就好比入侵了他们的领地。当可怜的萨斯沃克走进离婚法庭时,他们就群情激愤。而我并不认为,百分之十的无产阶级在过着正确的生活。”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同意,而且,哈利,我相信你也就是说说而已。”

亨利勋爵捋着自己尖尖的棕色胡须,用带着流苏的乌木手杖点了点自己穿着漆皮靴子的脚尖。“巴兹尔,你真是彻头彻尾的英国人啊!这已是你第二次这样讲了。如果有人向一个真正的英国人说出一个想法——这样做总归是轻率的——他绝不会考虑这个想法是对还是错,他唯一看重的是说的人自己是否相信。哎,一个想法的价值与说出这个想法的人是否真诚无关。实际上,很可能一个人越不诚恳,他的想法就越是纯粹理性的,而一旦如此,他的想法就不会被他的需求、欲望以及偏见所左右。然而,我不打算与你探讨什么政治学、社会学和玄学。我喜欢人远胜于原则,而且,我喜欢没有原则的人远胜过世间的一切。再给我说说道林·格雷吧,你多久见他一次?”

“天天见。一天见不到他,我就不开心。我绝对需要他。”

“真是不同寻常啊!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艺术呢。”

“他现在就是我全部的艺术,”画家一脸严肃地说道,“有时候我想,哈利,在世界历史上,只有两个重要的时代。第一个是新的艺术手段的出现,第二个是新的艺术人格的出现。正如油画的发明之于威尼斯人的价值,安提诺乌斯[4]之于晚期希腊雕塑的价值,将来某一天道林·格雷的容貌之于我,也具有同样的价值。我不仅仅是照着他画油画、素描、速写。当然,这些我全做过。但他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个模特或者坐着被画的人。我不想告诉你,我不满意自己画的所有道林·格雷的画像,或者说,他的美超出了艺术的表现能力。没有什么是艺术表现不了的,我也知道,自从遇到了道林·格雷,我所完成的作品都很好,都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但他的人格魅力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向我指明了一种全新的艺术表达方式,全新的风格模式。我看事物的方式不同了,思考方式也不同了。我现在可以用以前看不到的方式再现生活。‘在思想的白昼,实现形式之梦’——我忘了这是谁说过的话了。[5]但这正是道林·格雷之于我的价值。只要这个小伙子出现在我眼前——因为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小伙子,尽管他实际上已经二十多岁了——只要他出现在我眼前——啊!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不知不觉就为我定义了一个新流派的线条,这个流派包含了浪漫主义精神的一切激情,以及希腊精神的尽善尽美。灵魂和肉体的和谐统一——那是多么重要啊!而我们却已疯狂地把两者分离,创造出一种粗俗的现实主义和一个空洞的理想。哈利!要是你知道道林·格雷对我而言多么重要就好了!你记得我那张风景画吗,阿格纽画商给我开出了那么高的价格,但我仍不肯出手的那张?这是我画过的最好的作品之一。这幅画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当我作这幅画时,道林·格雷就坐在我一旁。某种微妙的影响透过他传给了我,我平生第一次在朴实无华的树林中,看到了自己总是在寻找又总是错过的奇迹。”

“巴兹尔,这是异乎寻常的!我必须见见道林·格雷。”

霍华德站起来,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哈利,”他说,“道林·格雷对我来说仅仅是艺术的主题,你从他身上可能什么也看不到,我从他身上却能看到一切。他的形象不在我的画中时更是无所不在。正如我说过的,他暗示着一种新方法。我在某种曲线中,在某种微妙、灵动的色彩中,都能找到他。如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展出他的肖像?”亨利勋爵问。

“因为我无意中在画像里表达了这种奇怪的艺术化的偶像崇拜。当然,我从未对他说起此事,他对此一无所知,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世人可能会猜测到,但我不会把我的灵魂坦露给那些肤浅的、爱捕风捉影的眼睛。我的心永远不会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下。我在这幅画里投入太多自我了,哈利——投入太多自我了。”

“诗人们不会像你这样谨小慎微。他们知道激情多么有助于作品发表。如今,一颗破碎的心就会让书一版再版。”

“他们的这种做法让我生厌,”霍华德喊道,“艺术家应该创造美好的事物,但不应该把自己的生活也投入进去。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人们似乎只把艺术视为一种自传的形式。我们已经失去了抽象意义上的美感。将来有一天,我会向世界展示什么是抽象的美,而为此,世界将永远看不到我的道林·格雷画像。”

“我认为你是错的,巴兹尔,但我不想与你争论。争论的人只会失去理智。告诉我,道林·格雷很喜欢你吗?”

画家思索片刻,“他喜欢我。”他顿了一下回答道,“我知道他喜欢我,当然我也竭力取悦他。我发现,对他说那些我自知不该说的话,会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快感。通常,他使我迷醉,我们坐在画室里,什么都谈。然而,他时不时又不顾及他人,似乎以给我痛苦为乐。这之后,我就会觉得,哈利,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了某个人,而这个人似乎只把它当成一朵花,插在外套纽扣孔里,只是装点他虚荣心的一个小饰品,夏日的一种点缀。”

“巴兹尔,夏日总是蹒跚着不愿离去。”亨利勋爵喃喃道,“或许你会比他厌倦得更快,一想到此我就觉得可悲,但无疑天赋比美貌更持久,这也是我们都拼命接受过多教育的原因。在疯狂的生存竞争中,我们都希望拥有某种持久不灭的东西,所以我们用垃圾和事实填满我们的思想,愚蠢地希望保持自己的地位。无所不知的人——这就是现代人的理想。而无所不知的人的思想让人感到恐怖。它就像一个小古董店,里面只有怪物和灰尘,一切都价过其实。我想你依然会先生出厌倦。将来有一天,你会审视你的朋友,你会发现他与你的画有些不协调,或者你不喜欢他的色调,诸如此类。你会在内心狠狠责备他,严肃地认为他在你面前的表现很不好。下次他再来访时,你会极其无情和冷漠。这将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因为这将改变你。你所告诉我的事确实很浪漫,或许可以称作艺术的浪漫,而任何浪漫的最坏之处,就是置人于不浪漫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