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5页)
几乎没有人在天亮前还未醒来,这一夜或许无梦,让人几乎倾心于死亡;或许充斥着恐惧和怪异的欢乐,那时,闪过我们脑际的幻象比现实更可怕,还有怪诞的蕴藏了鲜活生命力的本能。它们赋予哥特艺术持久的生命力,让人觉得这种艺术是受困于幻想症的艺术家创造的。白皙的手指慢慢地伸进窗帘,似乎在颤抖。奇形怪状的黑影默默钻进房间的角落,蜷缩在那儿。窗外,有鸟儿在树叶间的跃动声和人们赶去工作的声音。山风呜咽叹息着,盘旋在寂静的房子周围,似乎担心惊醒沉睡者,却又必须把睡神从紫色的山洞中唤醒。层层叠叠昏暗的薄纱揭开了,万物渐渐恢复了形状和颜色,我们看着黎明以它古老的方式重塑世界。暗淡的镜子又开始它映射事物的一天,数支熄灭的细蜡烛依旧立在原地,旁边摆着一本裁了一半的书、在舞会上戴的用金属丝扎着的花儿,或者一封不敢读或读了太多遍的信。在我们看来,似乎什么都没变。熟识的现实生活从虚幻的夜影里回来了,我们不得不从原来中断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一种可怕的感觉悄然袭来,我们必须在一成不变、让人厌倦的陈规里葆有继续的力量。我们或许会狂热地渴望,早晨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在黑夜中已为我们量身重建的新世界:万物都有了新的形状和颜色,新的秘密,沧海桑田。在新世界,过去无足挂齿,即使有立足之地,也无论如何不会再意识到责任或悔恨。愉悦的回忆里带着辛酸,享乐里也有痛苦。
在道林·格雷看来,创造这样的世界才是他生活的真正目标,或者至少是真正目标之一。他在寻找一种新颖而快乐的感觉,想拥有怪异的气质,那是浪漫的要素之一。为此,他常常采用那种他知道与自己天性格格不入的思维方式,任凭自己沉溺在感官微妙的影响中,然后,他宛如看到了它们的色彩,满足了自己智力上的好奇心,便又以奇怪的冷漠,将它们弃之不顾。这种冷漠与真正的性格热情并不矛盾,而且据某些现代心理学家说,这常常是其前提条件之一。
关于道林,一度有谣言说他要加入罗马天主教派。当然,天主教的仪式确实一直强烈地吸引着他。天主教每天的献祭比古时候的献祭都要可怕得多,那对感官事实的极力抵制,组成元素原始的单纯,竭力象征人类悲剧的永恒悲哀……都搅动着他。他喜欢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看着身穿硬朗的绣花长袍的牧师,慢慢地用白皙的手移开圣盘的罩布;或者举起装有白色圣饼(人们愿意相信那是真正的“天使面包”),嵌着珠宝的、灯笼状的圣体盒;或者穿着“耶稣受难”时的衣服,把圣饼掰开,放进圣餐杯,捶胸以示悔罪。神情庄重的孩子们,穿着镶有花边的红衣服,把冒着烟的香炉抛到空中,像镀金的一朵朵大花。这一切让他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迷恋。当他走出教堂,他总要惊奇地看一眼黑色的告解室,渴望自己坐在其中一个人的暗影里,倾听男男女女隔着破旧的栅栏低声诉说着自己生活中的真实。
但有些错误他绝不会犯:比如正式接受某一信条或体系,那会阻碍智力发展;或者误把只适合留宿一晚,或者在无星无月之夜逗留几个小时的小客栈,当成住所。神秘主义具有一种化常见为新奇的神奇力量,似乎总伴着微妙的反律法主义,这曾打动过他一段时间;而在另一个时期,他又倾向于德国达尔文主义运动的唯物主义学说,将人的思想和激情追溯到大脑中某个珍珠状的细胞,或体内某根白色的神经,对此他感到一种奇特的乐此不疲。他为一种观点感到高兴:精神绝对取决于某些生理条件——无论病态还是健康,正常还是残缺。然而,正像之前所说的,与生活本身相比,他似乎觉得没有什么理论是举足轻重的。他强烈地意识到,所有理性思考,一旦脱离了行动和实验,是多么贫瘠。他知道,感觉跟灵魂一样,都有精神上的奥秘还有待揭开。
于是,他开始研究起香水和制香秘诀了——蒸馏气味浓重的香油,燃烧东方来的难闻的树脂。他看到感官与情绪是一一对应的,于是决心要发现两者之间真正的关系,他想弄清楚,是什么让乳香陡增人的神秘,龙涎香激起人的情欲,又是什么让紫罗兰唤起对过去浪漫的回忆,麝香扰乱头脑,黄兰玷污想象。他常常想阐释真正的香水心理学,大致描述出物质的效果:气味香甜的根、满载花粉的香花、香膏、黑色的香树、让人恶心的甘松香、使人发疯的枳椇,还有据说能驱除心灵忧郁的芦荟。
有段时间,他又完全沉迷于音乐。他常常举办奇怪的音乐会,在一间饰有很多格子的长方形屋子里。那天花板朱红色和金黄色交错,墙壁则漆成了橄榄绿。疯狂的吉卜赛人拉着小齐特琴,把狂野的音乐撕成碎片;严肃的、戴着黄头巾的突尼斯人,拉着巨大的鲁特琴上紧绷的弦,旁边是咧嘴笑的黑人单调地击打着铜鼓;还有裹着头巾、身材瘦小的印度人,蹲在红垫子上,吹着长长的芦笛或铜管,在迷惑,或假装迷惑大眼镜蛇和可怕的角蝰蛇,让它们起舞。当舒伯特的优雅、肖邦美丽的忧伤、贝多芬强大的和声都让他的双耳无动于衷,这些原始音乐刺耳的停顿和尖锐的不和谐,却时不时触动着他。他搜集世界各地所能找到的最古怪的乐器,有来自一个已消亡的民族的陵墓,也有来自仅存的几个与西方文明尚有关联的野蛮部落,他喜欢抚弄它们,听听声音。他拥有了黑河流域印第安人的神秘的“朱鲁帕里斯”,这种乐器不允许妇女看,年轻男人要等到受斋戒或鞭笞时才能一睹真容;他还拥有能发出鸟儿尖叫声的秘鲁泥罐,阿方索·德·奥瓦里[3]在智利听过的人骨笛子,在秘鲁库斯科附近发现的碧色浑厚的水苍玉,可以奏出独一无二的甜美曲调。还有彩绘葫芦,里面装满了卵石,摇起来咔啦作响;墨西哥人的“克拉林”长号,演奏者不是往里吹气,而是朝外吸气才能奏响;亚马孙部落刺耳的“特尔”,吹奏者是整天坐在大树上的哨兵,据说三里格(现在的九英里)外都能听见;“双音木头鼓”,这种乐器有两个振动的木簧片,演奏时用木棒敲击,木棒上得涂取自植物的乳白色汁液的黏胶;阿兹特克人的“幽托”铃,像葡萄一样连成一串;用巨蟒皮作面的圆筒形大鼓,贝纳尔·迪亚兹和科尔特斯[4]一起侵入墨西哥神庙时曾见过,迪亚兹曾在书中生动地描绘过那悲凉的鼓声。这些乐器奇妙的特色让他着迷,他一想到艺术也像大自然一样,有自己的怪物,外形凶残、声音可怕,他就感到一丝奇异的愉悦。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厌倦了这些乐器,于是宁愿回到歌剧院,独自一人,或和亨利勋爵一起坐在包厢里,如痴如醉地听《唐豪瑟》[5],在那部伟大艺术作品的序曲里,看到自己灵魂悲剧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