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簪爱(第6/8页)

“你知道这白玉钩是谁送给为兄的吗?”

“不是父亲吗?”曹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前的惊慌失措也变成了冷漠。

“那你知道这白玉钩之前又是谁的吗?”

曹植沉默不语。

“这白玉钩之前是灵帝的,后来父亲送给了我们的长兄曹昂。”

曹植不知兄长为何今夜如此怀旧,他们的长兄曹昂早在多年前就战死沙场了,曹植那时年纪尚小,但也知道父亲是极为喜爱曹昂的,据说长兄战亡之时,父亲哭了许久。要知道,曹植长这么大,还没有见父亲哭过一次,哪怕是落一点眼泪。

“你可知父亲为何送给我?”

曹植定定地望着他。

隐藏在武冠下的那张苍白的脸勾了勾嘴角,浮出一抹冷笑:“若不是曹昂大哥战死,我怕是一辈子也别想有这白玉钩了。父亲送给我,只是因为除了我,他再无人可送。”

曹植僵硬地保持着喝酒的姿势,手中的酒杯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玉钩又被塞回了他的掌心。

“收好了,下次再掉的话也许就找不到了。”那张阴戾的脸重新隐藏进武冠的阴影里,缓缓转身离去。

“冲弟,冲弟的死……是你吗?”曹植忽然用尽全力,抓住了曹丕的衣袖,极为隐忍地小声嘶吼着,“是你吗?!”

曹植看着那个身影回头盯着他,而他也终于看清楚了那武冠下的脸颊,那张脸真的是在笑:“你以为父亲真的不知道是谁吗?”

曹植用力扯住对方的衣袖,咬牙切齿地发出压抑的低吼,那道身影却重重地撇开他,重新隐入了门廊的阴影之中。

曹植呆呆地坐着,夜色越来越晚。

“父亲真的知道吗?”他忽然没来由地问了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簪儿叹了口气。

要不是那天她施法让那几个江湖艺人记忆紊乱,顺便用一条无毒的小草蛇替换掉了那条金环蛇,怕是他现在早被发配边陲小城了。簪儿如此想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曹植的单薄的背影。月光在他俊秀的侧颊拂过一抹清冷。夜风渐凉,院落里的竹影婆娑地扫过他的薄唇,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拭向他散乱在背的发。曹植的身体微微蜷缩了下,嘴里呢喃着喊了一声:“簪儿……”

簪儿的手停滞在他颊边,急忙缩回手,低垂着头,久久地,才肯再次看向他。

“你说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组成的,是我选错了么……”

他选错了吗?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他有这么复杂的情愫,难道是因为他和之前她所遇到的那些人不一样吗?她遇见过比他更有才的,但是那位主人一心为国,向死而生,最后投江而死,她像所有人那样尊敬他,怀念他,但却也疏远他,他太高大了,高大得让所有人望而却步,包括她。还有那个被赐死的公子扶苏,至死她都在为他惋惜,但也仅仅是惋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无法为他们做出选择……历史的长河里她几易其主,遇见的人太多太多,可是却没有一位,让她如此心心念之。

曹植回头看了一眼她,他看见簪儿对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就算你父亲知道了真相他又能怎么样?就像当初你父亲把白玉钩给他一样,现在,你父亲也不得不把身后的一切都给他了。可是,还有你,你还挡在他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曹植凄楚地望着身后的女子。

“我警告过你的,你的才华,也是一种威胁。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其实自从你的弟弟曹冲去世,你父亲就已经在询问左右该立谁为继承人了,而你和他,就是你父亲的两面啊,你像是父亲充满文才的那一面,而你的兄长曹丕则继承了你父亲谋略的一面。你的父亲一直在犹豫不决,而你兄长其实在曹冲去世之前就想到了这一步,所以才有毒蛇这一出啊。一石二鸟,果然厉害啊。”

曹植如坠冰窖般地听着簪儿的分析。

“我帮你把那些杂耍艺人的记忆抹去,把金环蛇换成了无毒的草蛇,他以为这些都是你的心机,你现在是真的危险了。”

所以……所以他也要成为兄长的下一个被除掉的兄弟了吗?他愣愣地看着手掌心的白玉钩。

“他之前之所以那么关照你,是因为你的愚笨啊。一旦有一天你变成了他的威胁……”簪儿还在说着什么,曹植已经听不清楚了,他只是缓缓地裹紧了身上的麻衣,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个人世真的是好冷啊。

8

次日,曹植看了一眼被扔在酒瓶中间的白玉钩,吩咐仆从收拾行装。今天是随父出征的日子,他不能怠慢。

只是在仆从递上那个白玉钩的时候,他竟然说那不是他所丢之物,是仆从认错了。

等他到了丞相府的时候,才被通知大军已经出发了。曹植只看到了父亲留下来的一封信,信中痛斥他醉酒误事,让三军蒙羞!

连她也不得不称赞那曹丕的计谋,怪不得昨晚忽然出现,原来只是为了刺激傻瓜曹植多喝一些酒而已,那个人的计谋,当真是一环扣一环啊。

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曹丕的对手?她真的开始在心里担心他的未来了。

但她的曹植似乎是真的变了。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呀!”簪儿不知道警告过他多少次了。可是他总是笑笑,答应了她,却又一点儿也不少喝。簪儿恨不得钻入他的身体里,让他把那些酒都吐出来。可是她不能,她最多只能告诉他,那样对他不好。

“要收敛啊,要韬光养晦,要把你的锋芒藏起来。”簪儿几乎天天在他耳边唠叨,她叮嘱得苦口婆心,却始终不知道面前的他有没有真的放心里去。因每次她叮嘱,他都只是嘿嘿笑着,然后又提笔挥斥方遒。

铜雀台修筑好的那一天,他和所有的兄弟一起作赋,最后独有他的被父亲留下来放在身边时时欣赏。他眉飞色舞地跟簪儿讲述着当时曹丕的阴冷神色。

簪儿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她觉得,她的曹植公子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愚笨,他似乎是在,故意为之。

簪儿不解地看着他的反常,看着他与杨修、丁仪等当世名士密室长谈,却又总是肆意饮酒,也看着他临行作赋矫揉造作只为讨好父亲,而曹丕只是哭着送别便不知道赢了他多少倍。他还曾经特别询问兄长,甄姬是否用的皂荚与牡丹洗发,否则又怎会有如此余香。簪儿觉得不用自己提醒他,他也应该知道这话怎么可以当着曹丕的面讲出来。

为了第一时间回答他父亲的询问,他甚至提前揣摩好父亲的问题,然后写好答案,有一次询问还未到他面前,他的答案则已经摆在了父亲的案几上。他像是一个极为聪明而又贪玩的孩子,玩弄自己的父亲于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