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帮家伙,都撂下手里的活去商场挑决胜内衣了吧。天黑透了,不知谁离开前好心地给她打开了顶灯。光线明亮而直白,晃得用眼过度的她视野里有些昏花。谢光沂关了电脑,起身倒了杯热水仰头一口气喝完,仔细裹好羽绒服,将绒线帽低低扯到耳下,然后才切断办公室的总电源,乘电梯下楼。

走出大楼,迎面刮来寒凉阴湿的风。但还好尚未降雨,她多少松了口气——P市初冬的雨水,那冰冷黏腻的程度非同小可。

可紧接着她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

报社大楼前停了辆雪白的凌志IS。

眼角的余光瞥到那熟悉的车,谢光沂先是错愕地瞠圆了眼睛,紧接着下意识便把绒线帽拽得更低了,埋头就想遁走。颜欢却不给她这个机会,降下车窗招了招手:“上车吧。”

要么充耳不闻,留给他一个无言的背影。

要么索性更宽心些,拉开车门钻进去。反正送上门来的司机,不使唤白不使唤。

谢光沂在消防栓边杵了一会儿,回转身去走向那辆车。但她将两个选项都抛开了,站在驾驶席的一侧,沉默了一会儿:“你下来。”

她有话要说。

颜欢依言下车。

狂风疾行在街角,气流抛卷着肮脏的尘土。曾经不争斗到日月无光誓不罢休,也曾贴紧了彼此额角亲昵依偎的两个人,在晦暗模糊的街灯下相对而立。谢光沂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问出那句话,然而语句脱离嘴唇时,还是禁不住带出了颤抖的尾音。

“你到底……想干什么?”

昏黄的灯光盛进颜欢深邃乌漆的眼眸里,让他的眼色越发使人参悟不透。

良久后,他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薄唇一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吐出两个字来:“小光。”短促发音之间似乎噙了说不尽的缱绻柔情,但谢光沂听在耳里,只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与她亲近些的人叫她“光沂”,后辈称她“光沂姐”,上司和前辈多半就喊“小谢”了。这个专属于颜欢的昵称如今几乎显得陌生,对她而言也太过肉麻。

一时间她接不过话。

颜欢像是识破了她的尴尬,轻声笑了笑接着道:“终于能和我好好聊会儿天了吗?”

“有、有什么好聊的。”

谢光沂攥紧拳头,说起话来都觉得嗓子眼发紧。

“是啊……”颜欢沉吟片刻,倚在车门上,姿态相当闲适放松,“聊一聊你这些年过得如何?怎么跑到P市来的?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可真是吓了一跳……”

够了!

他以为他们是毕业多年偶然在他乡邂逅的老同学吗?好吧,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他能不能有一点自己曾经抛弃了女友人间蒸发的自觉?竟然没事人似的要聊“这些年”,情商再低也该有个限度吧?!

何况颜欢从来都不是情商低的人。

他是故意的。

谢光沂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非常冷静。

“我可能透支了几辈子的努力,才终于进到这家报社。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会尽力做好每件事,就算我心里再不愿意。而你只是我负责的专栏作家,每周按时把稿子发到邮箱,我校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当然,如果你实在想聊选题,我也会奉陪。但除此之外,请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说完这么一大段,舌头也没有打结。她鼓起勇气正面望向颜欢,对方目光幽幽的,似乎把话听进去了。觉得这样已经算说明白了,以后应该不会再生事端了,谢光沂放缓口气,跟颜欢道了个别,扭头就要去车站。

不知祁奚回家了没有……她现在很想灌上几大壶清酒。

或者路上买些罐装啤酒带回冬木庄找庄聿喝。

她还没琢磨好该选哪种喝法,手就被人拖住了。

在风口站了十来分钟,手掌早就冻得发僵。陡然坠入一个温暖的掌心,她怔了一下,躯体下意识地贪恋那个温度,并未第一时间挣开。是颜欢——依旧修长,指节有力,较过去却更为宽厚的手。曾经,颜欢张开颀长的五指就几乎能包裹住她整个拳头,如今她一只手更是像没进了对方掌心里似的,被那滚烫体温炙烤得分秒难耐。

十七岁的颜欢,由于是纯粹的头脑派,不善运动,成天闷在屋里,因而体温偏低。即便在三伏天里,他的指尖也是微凉的。交往后共度的那唯一一个夏天,她很爱扯起颜欢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降温。他改变了的地方,又发现一个。

谢光沂回过神,用力一挥手臂想要甩开,但颜欢握得很紧。

“如果我没记错,而你也还有印象的话……小光,我们好像还没有分手。”

如果说之前的所有悲伤都只是钝痛,那么只有这句话,如同一根在火上灼烧到滚烫发红的锐利针尖,笔直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有许多关于水的比喻。

博尔赫斯这样形容死亡:“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类似的话在某部电影里再次出现,把失去说到了极致:“这所有的瞬间,都将消逝于时光的洪流,宛如泪水湮没在滂沱大雨中。”

相融得不留行迹,却意味着更刻骨的遗憾和悲伤。

水滴与水面触碰,不过激起轻微涟漪而已。待涟漪恢复平静后,还能从哪里再寻回那颗曾经意味着“独一无二”的水滴?

能的。

让那颗水滴挟着与其相融的洪流,一块汹涌地席卷而回就可以了。

哪怕手握着回忆的吉光片羽静立于风口浪尖的那人,将贪恋那洪流直至溺亡。

“呜啊啊啊啊——”

跑步机的履带速度一口气设置到极限,谢光沂豁出命去撒腿狂奔。

庄聿正坐在他的老地方敲剧本,刚想到一个好句子打算写下来,谢光沂劈着嗓子一声怒吼,霎时间把他的灵感冲到八百里开外。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回那句子,房东先生忍无可忍地丢下键盘:“吵死了!”

谢光沂一恍神,没跟上履带的速度,直接被掀翻在地,摔了个鼻青脸肿。她翻起身蜷腿坐在地板上,好半晌才从鼻腔里挤出个单音来:“呜。”

“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回来就鬼吼鬼叫地狂奔发泄,发泄完了还哼出一个如此没有出息的音节?”

谢光沂把脸埋进臂弯里,以肢体语言表示自己在全身心地逃避这个话题。

总不能告诉庄聿,初恋男友销声匿迹近十年,今天才跑来说在他的认知里其实两人并没分手吧?当下她火气上蹿到大脑皮层,啪地烧断了负责理智的那根弦,原地跳起就给了颜欢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乘地铁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捧着自己微红的右手,后悔方才太过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