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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躲过了一枪,小官还是被送到西北去改造。刚去的时候,一下火车,小官就被眼前层层峦峦的山震住了。那山比桃木梳上一棱一棱的刺还麻密,天也空得叫人发怵。他们要开垦的地,几千年都没种出庄稼来,赤裸在日头下,晒出一道一道大口子,几十公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小官白天凿山开地,吃那些硬得可以扔死狗的饼,晚上就在灌进丝丝冷风的小屋里休息,透过阴森的月光听远处的嗥叫。他说那段时间很清静,不去想死掉的兄弟和远方的老娘,每天劳动,只求能吃能睡。晚上围着火炉,大家轮着讲过去的街头故事、义气的兄弟、风光的场面、懊悔的眼泪、不甘而紧紧攥住的拳头,此刻都托付给无尽的山,篝火边有愤怒、有神伤、有沉默,低头抬头,消磨一个又一个枯燥的夜晚。
直到一个灼热的夏天,劳动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因日照太强而昏厥,小官二话不说背起他就跑,跑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一家野地卫生院。小官放下人,伸出胳膊就要抽血,总算保住了那人的命。
又过了几个夏天,他提前回来了。
小官当了这么多年看门的,名声在外,却不见有什么朋友。他又凶又不好讲话,常年在大铁门周围的人、水果摊的老黄、晒太阳的老太太,都不敢跟他多搭话。连每天形影不离的小黑狗,也很少跟他有交流。小官总是坐着,上白天班就守一整个白天,上夜班就守一整夜。小黑狗有时趴在藤椅下面,有时自己溜达着玩。
侯哥大概是这大铁门周围出现过的唯一能和他称兄道弟的人,尽管在字面上小官喊他小侯,侯哥喊他小官师傅。
一年夏天,有个年轻的外地小伙每到晚上就推着一辆玻璃上写着“侯哥鸭脖”的简易餐车来到小区门口摆摊。六点半,路灯亮了,侯哥摆好三轮车里的砧板和菜刀,一次性纸盒和塑料袋挂在车头,支起一个小灯泡,夜市生意开始了。车里不仅有鸭脖,玻璃罩后面还摆着各式熟食和凉粉。刷刷刷一切,再加个调料包,为酒鬼们的晚餐增添不少滋味。他们习惯在自家楼下支一张小方桌,铺一碟花生米,再铺一碟鸭脖,就着黄酒或者啤酒,能喝上一两个小时。天热的时候,很多人喜欢吃鸭脖、鸭脚掌和带点辣的凉菜,下班回来顺手买一点。有的吃到一半听说侯哥鸭脖来了,又走出来买点加餐。
侯哥生意好是有原因的。戴着眼镜,讲话细声细语,不拿菜刀的时候极其斯文。据说他本身是个大学生,为了多赚钱,就和老乡合伙做个小生意,下班之后一个在家做,一个出来摆摊。侯哥态度好,又肯抹零,叫大家都很喜欢。他的侯哥鸭脖成了那个夏天大铁门附近重要的聚集地。
从晚饭卖到夜宵,快到十点,侯哥要收摊走人了,他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有时卖不完的鸭脖或凉粉,侯哥就十分客气地送点过去给小官:
小官师傅,你吃点滋味。
跟侯哥的斯文比起来,小官像个野人,又粗鲁又容易发怒。可是别人给了他东西,他就变得憨厚起来:
哎,哎……真不好意思……
吃了别人的夜宵,自然就要多帮帮忙。城管来扫街的时候,突然下雷阵雨的时候,小官就让侯哥带着餐车躲到传达室里来。外面的车停得不好,堵住了侯哥的生意,小官就过去疏通。收摊走人的时候,小官就帮侯哥搭一把手,推过一个上坡。侯哥养了一只小白狗叫乐乐,时常带出来一起做生意,乐乐就一直和小官的黑狗处在一起。
后来天凉起来,侯哥鸭脖在小区摆了个把月,人们的吃喝热情逐渐退散开去。没生意的空当,侯哥就把车推进来,和小官聊聊天。侯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给自己点上一支,又给他拿一支,小官甩甩手。
不抽。不抽,兄弟。
这些是侯哥告诉我的,那时他也是我英雄榜上一条好汉。小官上白天班的时候,我给侯哥点上一支,又给自己点上一支,听他讲讲自己的事体。比如他刚有了一个女儿,想多赚一点钱。比如他已经两年没回老家了。比如那个和他一起卖夜宵的老乡被网上的女朋友骗去了所有的钱。那时,值班室的另一个老头在打瞌睡,我们谈起小官,侯哥说:小官师傅人好啊,上路,关照我们外地人。
原来在很多个夜里,小官帮侯哥修过三轮车,赶走过喝醉闹事的酒鬼,还在他回家拿原料的空歇里帮忙看过餐车,回头却坚决不收工钱。这些事体发生的时候,小区里的人,老一点的回房睡了,年轻的正窝在床上看电视,小区门口不再像白天一样人来人往。侯哥守着他的鸭脖摊,在小官的眼皮底下,安心地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小官地盘上的事,小官关心得很。
后来天渐渐冷了,听说侯哥的搭档回老家了,侯哥鸭脖停产。东山再起的时候,侯哥在附近一家医院摆快餐了,乐乐也跟着去了。小区门口再没有陪伴小官的年轻人了。几次夜里我跑完步回来,看到小官坐在大门口,或是把自己关在值班室里面,收音机隔着窗户很小声地唱着。小官心里会不会想他的地盘上再来几个新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