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4/7页)

每逢这时老爹也蹲在一旁生气,嘴上不说,心里却痛恨自己不该贪图富贵人家,把孩子丢进火坑里。后悔也晚了啊!

那时寻子心里还暗暗庆幸,偷眼望着穿戴粗俗的丈夫,总算自己没挨上这一着啊!

后来父母双亡,姐妹间就很少见面了。母亲没有事,很少叫孩子去走这些亲戚。就是在丈夫出走后,日子那样艰难困苦,她也不去巴结有钱的人。她说,要饭吃也不登财主家的门!

自从日寇占了道水,两家全断绝来往了。娟子和德强,只是小时跟父亲走过几次亲戚。

尽管如此,双方的情况都还知道一二。娟子的表姐,嫁的丈夫死后,做了杨胖子翻译官的情妇。这还是孔江子报告的呢……

“妈,你在想什么呀?”

母亲一怔,一见是秀子,就说:

“想什么?我想想都不行啦。”母亲笑笑,又叹口气,说:“我看到来了这么多队伍,莫不是要打大仗?是不是打道水?它离咱最近。我想起你姨姨也在里面哪……”

“妈,想她们干么!财主人家不值得可怜!就是解放了,叫我去我也不去哩!”秀子不满意地说。

“你呀,就会挂孝帽子灯!”母亲想起那年三十晚上的情景,笑着打趣,马上又认真地说:“你也该分清黑白呀!你姨姨虽是他家的人,可谁也不拿她当人待,受欺负,这怎么不值得可怜!”

秀子听母亲一说,也点点头。又笑着顽皮地说:

“妈,俺大姨叫什么名字?我听说你叫‘寻子’,是吧?妈!”

“你这傻丫头,叫起妈的名来啦!”母亲的脸红了,可也忍不住笑,“你是听谁说的?”

“谁?俺爹说的呀。他还说意思是……”

“哎,你快住嘴吧。”母亲脸更红了,“他那老东西闲着牙痛了,净说些没滋味的话。”

“哎,妈,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啦!是吧?”

“噢,闺女大了,知道给妈过生日啦。你怎么想起妈的生日来了?”

秀子忽闪着大眼睛,笑着,很有兴味地说:

“我刚看到咱南院那棵大月季花全开了,花开得比哪年都多,都好看,就想起我小时听俺爹说过,那花的根是从俺姥姥家移过来的,栽花那天,正赶上是妈你那年的生日。对吧,妈?”秀子见母亲只是抿着嘴笑,不答话,又接着说道:“妈,等你过生日那天,我掐两朵最大最鲜的花,给你戴头上!好吧,妈?”

“好哇,”母亲又像应允又像嘲弄地笑笑,理了一把灰里见白的鬓发,“你妈的头发都快白光了,还戴什么花呢。留给你们这些闺女戴吧!”接着她吩咐道:“别老磨牙了。你没有事就抱抱孩子,要不找德刚回来,我也好做饭啦。”

“俺是回来拿粉笔写墙报去,我叫他回来好啦!”秀子说着进屋拿了粉笔,飞快地跑了。

母亲坐在朝阳的门槛上。菊生躺在姥姥怀里,在暖和和的阳光照抚下,吸着她的奶。

母亲那干枯的乳房,已渐渐有些饱胀,早被孩子吸出汁来了。还不只是孩子拼命咬着乳头不松口的结果,母亲每天都要多喝些稀汤水的东西,促使乳汁的分泌。这样做是难受的,但她还是做了,虽然汁不多,可是加上用各种食物精心地喂着,使菊生吃得很泼,长得又结实又胖。不知内情的人,根本不相信这是没有妈妈的奶养活的孩子。

世界上倒有这种稀罕事,外孙吃着姥姥的奶长大了。多么新鲜啊!

在母亲本身,她怎么能不感到痛苦呢!从小她就吃糠咽菜没过一天稍好一点的日子,这些年她那饱受种种摧残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每当孩子吃奶时,她觉得全身的血管都在加剧动荡,血都在向乳头集中。她给孩子喂下去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血的结晶!

尽管如此,母亲从来没感到悲哀和不幸,更没感到心疼和怜惜自己,倒老觉着输出去的太少,总在想用什么办法多给孩子一些吃的。她看着孩子的成长,有说不出的喜悦。只要她不死,她愿为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枯干全身的血,用碎她的心!

母亲嘴角上的皱纹,带着干枯幸福的笑影。她垂着眼皮,慈祥爱怜地看着孩子。

菊生吃饱了,松开口,小脸蛋像早露中刚开的玫瑰蕊瓣那样笑了。一只小手摸着姥姥下颚上的那颗黑痣,表示她早已认识姥姥;一只手伸展开,表示她要玩。

“妈,叫我吗?”德刚跑进来。

“对,快哄孩子玩去。我干活啦。”母亲又看着菊生说,“去吧,跟舅舅玩。姥姥给你八路军叔叔做饭吃。”

母亲正在和面。花子抱着孩子,匆匆忙忙走进来,说:

“大嫂,你快给俺看看孩子,我去找人开会呢!”

“开什么会?我也去呀。”母亲笑着问。

“不用啦。都像你这样,有事说一声就行了,哪还用开会布置呀!”花子见母亲和的是麦面,就说:

“哎,大嫂!你又做饽饽给队伍上吃?”

“这回不是饽饽,是包包子哪!”母亲笑着说,“花子,把孩子放炕上去,叫德刚哄着和菊生一块玩吧。”

德刚在炕上,把小红枕头用带子勒成小孩头,当娃娃逗菊生笑。花子走过来,把解放往炕上一放,笑着说:

“去,找你哥和外甥女玩吧!”

德刚接过孩子,瞪着眼睛看着花子说:

“花姑,解放比菊生才大一点点儿,菊生可要叫她姨姨,你说这怎么对呀?”

“啊,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花子微笑道,“解放的辈大呀。”

“为什么要有辈呢?”德刚好奇地追问。

花子被他问住了,不知打个什么比方才能使他明白。想了一霎,就说:

“比方说吧,男女结亲要一辈的,要不就不好。这下懂了吧?”

“那,王连长同咱离这么远,你怎么知道是一辈的呢?”

花子一听,顿时满脸绯红,不好意思地边向外走边说:

“你这小家伙,人不大管的事倒不少。”

母亲看着她的后影,咯咯地笑起来……

母亲把包子包好,安顿进锅里,就坐在灶前烧起火来。锅一会儿就开了,白色的蒸气从锅盖边直往上冒,布满屋子的上空。

“德刚,快背上解放去叫你二姐来家送饭,部队同志等着吃呢。”母亲走到炕前吩咐儿子。

“嗯。”德刚背上解放走了。

一会儿,娟子出乎意料地走进来。

“哎呀,你怎么回来啦?!”母亲惊喜地叫道。

娟子把小包袱放到炕上,笑着说:

“回来看看妈呀!”

“是嘛?”母亲不相信似的微笑着问,接着说,“快看看你那孩子吧!”

“妈,我真想不到,看她长得这样好!”娟子非常兴奋,拍着手叫道,“来,菊生!妈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