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
一九七◯年代的移工政策使得台北成为筑梦城市,人们努力追逐金钱、权力与名利的欲望。火车是通向梦想城市的路径,在拥挤不堪的台北车站,一班宜兰来的莒光号列车靠站了。穿黄褐方格伐木工衬衫的古阿霞,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小墨汁,匆匆下车,她把车票叼在嘴唇,经过验票口时穷紧张地找车票。她在大厅绕两圈,厕所也闯,又爬天桥到后车站找,却都找不到跟她相约碰头的大女孩“小羊”。古阿霞忙浪胖的事耽搁了,比预计时间晚一天来到台北。
“那个是你吗?”小墨汁手指远处。
闸票口旁的留言板,古阿霞看到醒目地写着:“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去中华商场信栋这样大喊。”留言霸气地排挤其他的字迹,也没有指名道姓,却是分明说她。
中华商场不远,古阿霞问明了方向,又是大包小包牵小孩地走去。六月的太阳下,她们爬上许多穿越马路与铁轨的天桥──最雄伟的景观是从天桥往下看车流,小墨汁一度看得晕眩。刚好是假日,桥上有摊贩卖些小软件,装瘸的乞丐开工赚钱,加上女性撑阳伞,人群很难移动。
小墨汁被天空落下的水滴到,向古阿霞要求买伞撑。古阿霞说是台北人皮薄,怕太阳才要撑伞,我们乡巴佬不用。小墨汁反驳说,她们撑伞是防止某种阴谋。这时,高楼冷气机的排水再度滴落,小墨汁嫌恶地看尿水从哪来,她记得伐木工曾告诫,屋主从高楼撒尿,好赶走在楼下屋影里躲太阳却不付钱的家伙,这解释都市人老是热天撑伞。古阿霞听了大笑,她也听过乡下阿呆到城市会用手指头算大楼有多少楼层,却被无良的路人说算到他盖的大楼要付钱,算到几楼付几块钱。
“那我赚到了。”小墨汁说。
“你用手指来指去,赚了好几栋房子。”
“这次终于赚饱了,你看。”小墨汁的手指点来点去,最后停在眼前毗连的中华商场,说,“像八辆连在一起的火车,都载满了人。”
那是古阿霞看到最杂乱、拥挤与豪迈的商业景观,店家在药柜抽屉式的小隔间贩卖各式商品,像是繁缛得胡里花哨的文明梦境。有个裸着上半身的胖男人穿着防水围兜,掏鸡内脏发出巨大的扑哧响。有八个高中生从餐厅把酒醉的伙伴抬出来游街,唱着猫王的歌。有个老女人推着装满五金杂货的小推车,大喊有猪哥摸她的屁股。二楼邻街的走廊总是有抽烟的男人们,青烟在遮阳棚透下来的光线里诡丽飘动。后头的铁轨上永远有响不停的火车声,北上列车经过商场时广播台北到了。古阿霞走过连接几栋大楼的栈桥,历经汗味与尿味、厕所脏水,来到“信栋”商场。
古阿霞逛了两圈,找不到相约的人,也没勇气照留言所说的喊人,说:“我实在没胆。”
“我也是。”
“那一起来吧!我数到三就喊‘我们从摩里沙卡来了’,一、二、三。”
每当两人大声喊,路人会停下脚步看,中了“木头人”的游戏咒语。她们从一楼喊到三楼,也探头对马路人潮大喊。有个女人问她们是从台南“沙卡里巴”(盛场)夜市来的吗?古阿霞摇头说,那是哪里?女人说,这个日文发音的意思是人多热闹之处,像中华商场。这时古阿霞灵光乍现地说,摩里沙卡的意思是花莲一个树木热闹之处,曾经像中华商场。
不过,当两人喊到厕所边,一位老人神秘兮兮地拉开裤裆,指着那说:“嘿嘿,你们是卖那个的吗?”
“卖什么?”小墨汁傻傻地探头去看。
古阿霞回头大喊:“警察,有人在这要卖懒叫,你要买吗?”
她拉起小墨汁快逃,运用自己最高明的技巧回到人潮里,这才明白小墨汁一路上哭着喊停是因为一只布鞋掉了。她此生的第一双布鞋分家了,回头找不着那只。这时有个穿卡其服的国中生走来,带去找小羊,说你们搞错了通关密语,是“晚来的摩里沙卡女孩”,不是“我们从摩里沙卡来了”。古阿霞认为一样。国中生反驳说,标准答案是一字不差,不然在联考差很多。
“小羊的停尸间到了,她死在那。”国中生带她们来到卖黑胶与卡式录音带的唱片行,指着柜台后面的小空间露出的一双腿。
“是睡死好不好,差很多,你这样考不上高中。”古阿霞反驳。
“瞎扯不用考试。”
小羊被叫醒,从柜台后头起身,看见古阿霞忽然大笑赶走睡意。她剃打薄的短发,体型清爽,五官算端正,脸上永远薄施看不出素颜的粉脂,却还不到庸粉寒残,笑起来挺甜的。古阿霞也为自己的迟到保持微笑,却越笑越僵。那是因为小羊笑得太夸张了,还配上奇怪音乐与舞姿,首先她从展示柜拿起一张33转的 LP 密纹黑胶唱盘,唱针跑第六首《来自依帕内玛的姑娘》(The Girl from Ipanema)的古巴爵士乐,曲风是巴萨诺瓦(Bossa Nova)的惬意慵懒,听起来的感觉略带秋天睡到暖阳爬上身的自然醒状态,符合刚睡醒的小羊。小羊随音乐跳动,并改编歌词唱着《The Girl from 摩里沙卡》,两手打响指,步伐古怪像憋尿,她不管众人的眼光,一路扭到门口,说:“姑娘呀!你的头发哪里电的?好卷。”
“我是阿美族的。”古阿霞开始遮掩身份,瞥见店里的顾客在笑。
“叫‘阿美族美发店’呀!好特别。”小羊一边笑一边跳舞,说:“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呀!你迟到一天了,有带礼物赔罪吗?”
古阿霞赶紧从行李袋拿出底层的礼物,“惠比须”的花莲薯,拉链一拉,打包扎实的内裤与内衣全挤出来,古阿霞脸上霞红,在顾客眼前又羞又低头地把衣物塞回去,根本没拿到在底层的礼物。
“这个礼物也行,是个会哭的小孩。”小羊打圆场地指着小墨汁。
“她掉了一只鞋。”
“走吧!我带你去买另一只,这里连棺材都卖。”
“你会这样一直跳去买鞋?”
“丢脸吗?”
“你误会了,我还没有准备好跟一个太空漫步者散步。”
“我出门就正常了。”
小羊果真走出唱片行大门就不跳了,遵守阳光型女孩的拘谨魅力,笑太夸张时用手遮嘴巴。她带古阿霞先去一家湖南人开的鞋店,买了单只的蓝条纹布鞋。湖南人说半小时前某个单脚女孩想要买单只鞋,他拍桌,喊行。可是蓝鞋子跟小墨汁脚下的黑布鞋不搭。古阿霞摇头,虽然合脚,两鞋不同太碍眼,却没有余钱买新的,有点不知所措。
“台北正流行这种不对称穿法,袜子呀!手套呀!连情人也是高矮胖瘦美丑反差很大的。”小羊要小墨汁赶上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