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名利乱人心(第4/5页)

看到翁泉海满面愁容,葆秀关切地问:“到底碰上什么难事了?满脸拧成的疙瘩,比去南京请愿时还大,碰上大事,你就不能跟我说说吗?”

翁泉海只好说:“有个患者到我这诊病,我给他开了方子,方子上有二钱附子,附子有毒,不煎足一个时辰,会要人命啊!当时跟他说清楚没有,我也记不得……”葆秀说:“药方上你为什么不写清楚啊?”

翁泉海叹气说:“我当时忘写了,后来……葆秀啊,我要摊上大官司了。”葆秀问:“这是哪天的事啊?”“昨天下午三时左右。”

葆秀分析道:“昨天三时左右,你开完方子后,他有时间去抓药,抓完药后昨晚煎药,服药,要是有动静的话,那今天……没动静,就是没吃坏呗。”翁泉海说:“可要是他昨天没去抓药,今天抓的呢?我叫来了去警察局查那个人的住址,得知上海有一百多个叫王实秋的人,可没有37岁的。”“你没去诚聚堂问问?他抓没抓药,那里清楚。”“不行,他要是没按医嘱,去别的药房抓药怎么办?”

翁泉海和葆秀急忙到诚聚堂药房去查问。掌柜的查出,确实有个叫王实秋的人前天下午来抓药。那人抓完药后,钱没带够,让柜上派人跟他回家拿钱,他说他住在王家庄。

翁泉海和葆秀坐黄包车来到王家庄,找到王先生家,敲门没人答言。葆秀蹲在一旁,看到院门外角落里有一个烟叶袋,她捡起烟叶袋,见烟叶袋上绣了个“沙”字。她寻思着,这难道是老沙头的东西?怎么会失落在这里?

俩人等了大半天,直到黄昏时分,一个中年人才来开门。原来他是王实秋的大舅哥,是他让王实秋去找翁泉海诊病的。他说,王实秋抓完药就回乡下了。

翁泉海紧张地问:“那药他吃了吗?”王先生大舅哥说:“他临走前煎了,吃过了。您给开的方子,那肯定好啊,翁大夫,我们信得过您。”他还把王实秋家的住址告诉翁泉海。

人命关天,拖不得,翁泉海十分担心,已经很晚了,他让葆秀先回家,自己要去找王实秋。夜幕中,翁泉海快步来到王实秋所住的村子。一家宅院门外,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翁泉海的心骤然猛跳,他走上前说:“您好,请问这是……”中年女人低头躬身道:“先生请进。”

翁泉海跟中年女人走进院内,院里的人都披麻戴孝,掩面哭泣。一副棺材摆在院里。翁泉海问:“请问这是王……”中年女人说:“我家王先生刚走,望你小点声,不要惊着他的在天之灵。”

翁泉海紧张地说:“请问他是怎么走的?”中年女人抽泣着:“他生病后,去上海找了个有名有姓的大夫,给开了方子,可服药后病情更重,说走就走了……”翁泉海惊得半晌无语。

翁泉海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把他看到的情况告诉葆秀,神情沮丧地说:“我这个跟头栽定了,这回人证物证俱全,神仙也逃不掉。没想到我翁泉海落得如此下场,贻误人命,万劫不复,愧对家人,愧对祖宗,愧对医道,更愧对天地众生。你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后,跟我爸说一声,就说我没脸见他老人家,没脸见祖宗,我自愿宗谱除名。”

葆秀宽慰道:“他们也可能想不到是因药送命。”翁泉海摇头:“就算他们想不到,我也得让他们知道!明天我就去警察局认罪,望一命偿一命,以慰逝者在天之灵,也留我心中半点安宁。”

翁泉海把来了、泉子、斧子、小铜锣叫到西厢房内沉痛地说:“为师不能再教你们了,你们都走吧。”几个学徒都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赶他们走。翁泉海抱了抱来了、泉子、斧子,又拍了拍小铜锣的肩膀。他强忍泪水说:“你们都没错,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为师有难言之隐,望你们谅解,好了,我意已决,都走吧。”

几个学徒都表示坚决不走。翁泉海望着面前的四个人说:“无须再多言,你们跟着我没有半点好处,为师对不住你们了!走,都给我走!”翁泉海打开房门,拽住来了和泉子,把他俩推了出去,拽着小铜锣的胳膊,把小铜锣也推出去,他拽斧子没拽动。

斧子喊着:“师父,您有两条命,一条是您自己的,一条是我的,要是碰上要命的事,我这条命得走在您前头!”斧子转身走出去。

翁泉海关上房门,眼泪涌出来。来了、泉子、小铜锣站在西厢房门外。斧子坐在一旁,闷头磨着斧子。翁泉海走进老沙头屋内,倒了两杯水说:“老沙,咱兄弟俩以水代酒,干了这杯,就各奔东西吧。”老沙头说:“大哥,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说来话长,也不想说,老沙啊,咱兄弟俩该分开了。”“大哥,你是要赶我走吗?”

翁泉海说:“不是赶你走,是我们都得走。”老沙头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跟你待了快两年,有吃有穿,冬天冻不着,夏天蚊子叮不着,我可是享老福了。既然托了你的福,就得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跟着你肯定没亏吃。”老沙头说着,从床底下搬出一坛酒。

翁泉海说:“不喝酒了,就喝这杯水吧。”“水哪行,不够劲儿啊,来,少喝一口。”老沙头把杯里的水倒了,然后倒上酒。二人坐在床上喝开了。

三杯酒下肚,翁泉海无限感慨道:“我奔波半生,扎根这上海滩,开了个小诊所,还摊上官司,差点进大牢。后来碰上的事,真可说是黄浦江上起大风,一浪高过一浪。我本无心为功名奔劳,只求能谨遵医道,精修医术,治病救人。可世态非我所想,患者奔名而去,无名患者不来,他们宁可为有名之庸医费尽财力,甚至是丢了性命,也不会看无名之良医一眼。因此,我也逐渐为名而求,可名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尺寸都在分毫之间,稍有拿捏不准,必会乱人心志,甚者深陷泥淖,回头无望。

“治愈几个难病后,声名鹊起。但我谨守初心,求名不求利,为医病费尽心力,也算无愧医道二字。直至我赴南京请愿,名利蜂拥而至,一时间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推杯换盏,夜夜不休……喝了大酒,来了面子,也出了不少丑,可最要命的,是心乱了,脑子糊涂了……

“《黄帝内经》中云,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我曾通读百家医著,潜心专研,化为己用,自以为可治天下之病,却忘记了治自己之病。到头来,我身染重病,却无药可治,这才是最可悲之处啊!人这辈子,只能朝前走,没有回头路,走错了就是错了,就得认错,认输,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