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恶魔在人间

赵闵堂从医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怪的事。

这天,一个穿着富贵的年轻女人来看病,向赵闵堂诉说道:“赵大夫,我结婚一年多,怎么也怀不上孩子,我听说在妇科上您是专家,所以特来拜访。”

赵闵堂信心满满地说:“来找我就对了。你这种病我看得多了,知道人家叫我什么吗?送子观音!”他给女人切脉,三指在女人的手腕上摸索寻找着,渐渐皱起眉头说,“我腹中绞痛,请稍等。”

赵闵堂走到内屋对老婆说:“我碰上怪事了!来个女人,她怀不上孩子,我给她切脉,可她无脉啊!我以妇科见长,要说是连脉都没摸着,传出去不得被人家笑话死!这边我先稳住,你赶紧去请吴雪初。”

吴雪初来了就给那女人切脉,他正切、斜切、反切后笑了笑说:“这病说难不难,说不难也不轻快,我会把病症跟赵大夫说清楚,由他定夺。”吴雪初说完之后走了。

赵闵堂的老婆主张把那女人打发走算了,赵闵堂却说:“你告诉她我病了,让她改日再来,一定要说她的病我能治!”

夜晚,赵闵堂站在书架前翻书,翻了一本又一本,还是不得要领。第二天,那女人又来了。赵闵堂再给她切脉,切了好久还是摸不到脉,只好糊弄道:“您的病不轻,我需要好好琢磨琢磨,您先回去,三天后再来。”

那女人走后,赵闵堂的老婆不以为然地说:“你说治不了还不躲,想干啥?”赵闵堂颇为认真道:“躲过今天,能躲过明天吗?碰上病就得想办法治,怎能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性命,知难而退呢?”

老婆笑道:“当家的,你咋变了?越来越有男人味儿了,真招人稀罕,我都想啃你一口!要不去问问高小朴?他在江湖上混了多年,见得多。”

赵闵堂摇头说:“师父请教徒弟,那不更打脸?就算他能弄明白,能帮我吗?”老婆说:“试试呗,万一他帮了呢?你要是放不下脸面我去。”

赵妻提一坛酒来到小铃医诊所,嬉笑着说:“小朴,这是你师父珍藏十年陈的花雕,他让我拿来,庆贺你新诊所开张啊!”小铃医笑了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难得一见。”

赵妻话语好热乎:“小朴啊,自打你走了以后,你师父今儿个头疼,明儿个腚疼,没一天舒坦的。诊所的事,他谁都不放心,就连我也不放心。他晚上睡觉,冷不丁就能冒出小朴二字来,我知道他是又梦到你了。”小铃医摇头说:“在梦里也不放过我,他这心可够小的。”

赵妻忙解释说:“不是不放过你,是想你啊!你师父那人你还不清楚,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完就完了,不挂心啊!”小铃医问:“您来肯定有事吧?”

赵妻笑道:“本来我不想说,既然你问到了,我就说说吧。你师父那来了个女患者,说是不生孩子。本来这病你师父最拿手,可那女人没脉,你师父满身本事使不出来。小朴啊,我知道你见的事多,有能耐,你说这没脉是咋回事呢?”

小铃医琢磨一会儿说:“我哪知道没脉是怎么回事?哎,吃饱了就犯困,我得眯一会儿。”说着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赵妻走了,一坛酒留在桌子上。

三日到了,赵闵堂要去诊室坐诊,老婆说:“当家的,你还是别去了,咱没必要砸了自己的招牌。就说病得起不来了,那女人也怪不得你。”赵闵堂认真地说:“大夫也不是神仙,碰上医不了的病是常事。要是明知道医不了还自逞俊快,邀射名誉,如此贻误病情,还有医德吗?”

老婆笑道:“我说当家的,你这段日子到底怎么了?这口气让你拔的,吃错药了?”赵闵堂说:“你才吃错药了呢。这话是药王孙思邈说的,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忽然站住,“听人劝,吃饱饭。仔细琢磨,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这招牌不厚实,不禁砸,你告诉小龙,就说我有急事出门,那女人来了就把她打发走。”

那女人来到,听说大夫有急事出门了,冷笑道:“你们不用在我面前唱戏了,我来了三回,赵大夫不是生病就是出门,这不逗我玩吗?我也是经人介绍,奔着赵大夫的大名来的,没想到,他对外称名中医、妇科专家,原来也就这点本事,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赵妻解释道:“这话您可不能乱说,谁还不能有个天灾病痛啊,谁还不能有个急三火四的事啊,做人嘴上得留德。”

那女人挑破缘由说:“明摆着的事,怎么是乱说呢,他推三阻四的,就是因为找不到我的脉。自己能耐不行,还找来别的大夫,那大夫也是无能之辈,真是矮子结交矬子。我明知他徒有虚名又来,就想看看他这出戏怎么个唱法,生旦净末丑,丑角也有好戏啊!”

小铃医忽然走过来大声说:“休要羞辱我师父!我师父是上海有名的妇科专家,你这点小病,用不着我师父伸手,他的徒弟我就行。”

那女人含笑把手放在脉枕上。小铃医切脉,正切、斜切、反切,然后让女人把手翻过来,手心朝下再切。女人吃惊地看着小铃医。小铃医微微一笑,开了药方说:“照方抓药,三服可见分晓。”

赵闵堂回来后,听说那女人的脉在手背上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十分惊奇地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脉怎么能跑到手背上去呢?”老婆说:“多亏小朴来救场。我觍着脸低三下四求人家,不是为了你吗!小朴叫你师父了,他说,‘我师父是上海有名的妇科专家,你这点小病,用不着我师父伸手!’那孩子真不错,有情有义,借这个档,把你俩这结解了吧。”

赵闵堂听了老婆的话,在饭店请小铃医。俩人对面而坐,赵闵堂要倒酒,小铃医连忙夺过酒壶倒了两杯酒。二人干杯。

赵闵堂说:“小朴啊,今天这顿饭,我不只是请你,也不只是谢你,我还想请教你。”小铃医摆手说:“不敢当,都是您教得好。手背上有脉,是我娘告诉我的,她说我爹曾碰上过如此怪异的脉象。已经说清楚了,我可以走了吗?”

赵闵堂说:“我们之间就一杯酒的分量吗?来,放开了喝!”小铃医说:“那好,换大碗吧。”俩人端着酒碗喝,很快有了醉意。

小铃医笑问:“怎么样?是不是用碗喝酒过瘾啊?”赵闵堂咕哝着说:“那是,武二郎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打得了老虎。”

小铃医眯着眼说:“我抱坛子喝酒,还降服了西药厂那个洋人罗伯特呢!”赵闵堂还不迷糊,岔开话题说:“光顾着喝酒,都忘吃菜了,吃菜吃菜。”

小铃医打开话匣子,放开了说:“钱都没了还怕提吗?本来我是没着没落的人,带着老母亲在这上海滩闯荡,卖大药丸和狗皮膏药,卖出去了,混口半饱的饭,卖不出去,就饿着肚子。幸亏您收留了我,不光让我跟我娘吃饱了饭,还教了我不少本事。从这些来看,要说您对我好不好,我只能说一个字,好!这两年,咱师徒俩是转着脑筋琢磨,您琢磨名,我琢磨钱,神龟探病弄鬼神,倒卖西药赚外钱,开讲堂斗对门课,真假虎须险脱身,假大金表害苦人……这些事惹得咱师徒俩是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当时我挨了骂,心有过不去的坎,可现在回头看来,这多有意思啊,半夜梦到,都能嘎嘎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