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钟满也快满三十岁了。
下班经过西点房,顺便买一只奶油蛋糕。透过玻璃橱窗望进去,每一只都诱人食欲。她想起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爸天天牵着她的手走进食品店。蛋糕放在一个粉红色的纸盒子里,高高搁在柜台上,标价二十元。她远远看着,要买,爸爸说,等几天,等妈妈病好了,我们买一只回家庆祝。妈妈住在医院里,每天打针,两瓣屁股针点密密麻麻,不能仰卧,只好趴着养病。爸爸骑一辆自行车,从学校急急赶回来,车兜里扔着他那只破书包,发黄的水杯,几本化学教科书,一路骑一路咣当咣当响。她一个人趴在二楼窗口念儿歌,看见爸爸的头顶遥遥过来了,整个人站起来,对着窗外大声唱: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呀!
爸爸一开门,把东西往桌上一扔,抱她坐上车子,又关门往医院赶。妈妈趴在淡黄的暮光里,身上盖一条薄被子,看起来像一只褪色的乌龟。当时他们说了些什么,爸爸有没有让她亲亲妈妈的脸蛋,妈妈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她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医院出门右拐有一家小商店,爸爸牵着她,一个橱窗一个橱窗慢慢看过去。她看见银光闪闪的不锈钢热水瓶,看见金笔,看见最新型的净水器,透明外壳里一根根管道绕来绕去,像爸爸实验室桌子上架着的化学试管。她伸手想去碰,爸爸总是紧张兮兮把她抱开。她问什么时候可以碰?爸爸说等你长大就可以碰了。她问什么时候长大?爸爸说很快就长大了。
一圈膜拜下来,最后她的视线总是落在那只粉红色蛋糕盒子上。她疑心是不是昨天那只,是不是前天那只,盒子放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也没见谁来买,一个月下来,他们看见的大概都是同一只。她很想打开看一看,这尼龙绳扎起来的粉红色盖子底下,趁他们不注意,蛋糕是不是长绿毛了。爸爸捏着她的手心,说等妈妈病好了我们买一只回家庆祝。妈妈什么时候病好?很快就会好的。
她没有等到妈妈病好,所以没有吃上蛋糕。妈妈被送去太平间,又送到火葬场,她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或者说妈妈的遗体,就是在火葬场的告别厅。但她对这些没有记忆,甚至对妈妈,她的印象都很稀薄。她好像是一个身材矮矮的年轻女人,穿一件铺满小花的肉色连衣裙,因为是肉色的,花和叶子就像直接印在皮肤上。她坐在妈妈膝头,抱着她的脖子荡来荡去,和她相反,妈妈很瘦,两只手臂捏得到骨头,就算夏天,身上也冰凉冰凉。
妈妈死的时候还没有她老。
关于妈妈她知道得很少,家里找不到她的相片。她记得原来床头有一张结婚照,妈妈穿一条白纱裙,手里捧一束马蹄莲,裙子很长拖在地上,用彩笔描过,两个人的脸都红得像在发烧。后来结婚照不见了,她在同学家又见到,原来每个人家里都有一张,都在床头,都是白纱裙,黑西装,马蹄莲。她长大后隐约听人说起,妈妈和爸爸是表亲,两个人好上了,众叛亲离结了婚。她没有向爸爸问起,只是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们家没有亲戚。有时候她想,现在她这样痴肥,是不是也算近亲儿畸形的一种。
她的生日和爸爸在同一天。售货员问她蜡烛要几岁的,她说三十。三和零递过来了,她又反悔,说要六十。售货员诧异,三十和六十差三十年哎。她想了想,装作肯定的口气说,六十。
其实六不是个吉祥的数字,爸爸出事那天就是有一年的六月。她刚去那家公司上班,还没过试用期,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起床,换两路地铁一路公交车赶去办公室。那个早上,打卡机吐出的时间晚了一分钟,她想该死,怎么这么倒霉,不多不少就差这六十秒。下午部门经理在门口向她招手,脸上表情严肃,她预感又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要来训她,心事重重出去。没想到经理一反常态,语气温和,说小钟,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爸爸被车撞了。她一时愣怔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经理说你别担心,应该没事,只不过一直昏迷还没醒来。公司规定所有接线小姐上班必须关闭手机,不知道医院通过什么渠道找到这里。她想或许爸爸还清醒着,没什么大问题。等她赶到医院,躺在床上的男人两条小腿已经没了,整个人短了一截,怎么看怎么不像爸爸。她坐在床边全身发麻,手指木木的,脸不住颤抖,想停也停不下来。一个月后才把他从医院接回家里,对他来说差别不大,不过从一张床转移到另一张床。
从此她发现自己不再有怨言,这是很奇怪的,生活给你的打击越多,你越说不出话。几年以前她还骂过爸爸,说他逆来顺受,他第一次把黄黄的手掌抬起来,很不熟练地想要打她。那时她快要高考,埋在书桌里做半天梦,说想考音乐学院。她知道爸爸认识一位教授,是他们初二年级一个小老师的丈夫,教职工旅游时一起爬过山的,说说笑笑人很和气。她让他去托关系,他不肯,她说你不去我就完了,报名的人那么多,是沙里淘金,不送钱我怎么考得进。他说不行,考不进说明你不是那块料。她说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但比一般人绰绰有余。每次学校搞联欢会,我坐在台底下听那些人唱歌就觉得好笑。但是你也知道你女儿长成这个样子,我让你送钱,是想买一个机会,让他们看得见我。他断然不肯。她横下心威胁他,非音乐学院不进,如果考不上,她就不念大学,高中毕业就去混社会。他问你打算怎么混?她说我去做太妹,跟人进舞厅,贩毒品,做无业游民。他说那也只好这样,如果你有这份心,想拦也拦不住的。她气得不行,那四个字就脱口而出了。说完以后她才觉得自己很像爸爸,想丢出最恶毒的字眼骂他,结果还是这么软绵绵。
音乐学院没考上,照她平时的成绩,大专应该能进,被她这张乌鸦嘴一诅咒,落到一所高职。念了三年,出来做接线小姐,每天接几百只电话,给人查路线查天气查饭店,凡是能想到的都可以拿来问,她的号码 087,生活百事通,一块钱一分钟。
渐渐也清晰了。她知道自己天资不高,长相又难看,有一份稳定工作安度时日也算是过得去。得到或失去什么都是她的命,但是因果报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爸爸这样一个大好人,凭什么偏偏他被车撞。那天学校下课,他和往常一样骑着那辆叽嘎叽嘎的旧自行车,经过每天都要来回两遍的十字路口。路口人多,车流量大,每次他都警告她一定要遵守交通规则,等到绿灯才过马路。他歇在路边,半靠着坐垫,身旁乱闯红灯的行人一个个都过去了,只有他傻傻等着。一分钟后,红灯终于暗了下去,绿灯亮起。他满眼只有那团绿色,踩起脚踏板就往前骑,还没骑出两米,一辆卡车冲过来把他带倒。车主逃脱了,几天后又被警察抓住。他的自行车抛出好远,车轮在地上空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