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3/11页)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恐惧,他再一次劝阻她:“老娘,明天再烧吧,又吃不完,留着会坏的。”曾祖母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像被焙干了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他一身:“你先睡,你快睡吧。”他突然之间便有了一种在雪地里行走的绝望和悲怆。然后,曾祖母不再理他,她残酷地不理他,任由他一个人睡在阔大的炕上。他悄悄哭了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第一个瞬间看到的是垛在桌子上的十摞整整齐齐的烧饼。它们像金色的砖瓦一样无声却肃穆地砌成了一堵墙,坚固地站在他面前,似乎拿什么都推不倒。
他急忙翻身,看到了睡在另一个炕角的曾祖母。她一动不动地睡着,不知道天已经亮了。他都不知道她前一晚是几点睡的。他呆了一会儿,叫了声“老娘”。曾祖母不动,她像一块青石板一样安静地背对着他。屋子里太安静了,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回声。那回声撞得他几乎有些疼痛。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了不对,突如其来的恐惧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把他抓了起来,吊在半空中。他慢慢向曾祖母爬去,他像隔着千山万水,艰难地向她爬过去。在他碰到她的手的一瞬间,一种石板里的寒凉立刻传到他的身体里。
曾祖母躺在那里,穿戴整齐,她在睡之前已经给自己穿好了老衣,包括脚上一尘不染的新布鞋。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她是前一天半夜悄悄死去的。就在烧完那十摞饼之后。原来,她是什么都算好了的。
给他留这么多干粮,是怕她走了之后他要挨饿。
王泽强就是在曾祖母下葬之后带着一大包烧饼,被刘晋芳带到了她家里。
村里人对刘晋芳为什么会收留王泽强,又对王泽强的曾祖母为什么把他托付给刘晋芳一时都有些想不通,着实议论了好几天。以刘晋芳那样的名声,现在又拖上个十岁的孩子,那就更嫁不出去了。不过,看她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往出嫁的意思,学校里的老师偶尔问起她的时候,她便说:“有个人做伴总是好事吧,吃饭嘛,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也是吃。他一个小孩子家家还能吃多少,还能把我的锅灶给吃塌了?”
学校里的小孩子平素见了刘晋芳就害怕,这下见了王泽强忽然也恐惧地做鸟兽散,似乎他已经成了另一个小刘晋芳。他被逼到了一座孤岛上,这孤岛上还有一个人,就是刘晋芳。他们两个像两只笨拙的海龟守在自己的那寸孤岛上。
从此以后,无论做什么,王泽强都成了刘晋芳的同伙,好似他被迫成了观音塑像下的那尊散财童子。
二
王泽强和刘晋芳在一起生活了六年时间,这六年里,刘晋芳曾经两次自杀。
住到刘晋芳家里之后,王泽强很长时间里不知道该叫刘晋芳什么。叫妈?叫姐姐?似乎都不对劲,似乎什么称呼种到她身上都会颗粒无收似的。她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而他是一株被移植进来的植物,水土不服。她随他去,说:“你什么都不叫也可以,要不就叫我刘老师吧,顺口点不是?”于是,以后的六年时间里,王泽强就叫她刘老师,俨然还是师生关系,课上见,课下还得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一起似乎就是为了搭伙过日子,似乎把日子送走了,他们也就胜利了。
刚住进刘晋芳家里的时候,一到晚上王泽强就想曾祖母,他钻进被子里,一个人朝墙躺着,一动都不敢动地流泪。他怕她看见。他就把自己的全身缩起来,只让眼泪哗哗往出涌。尽管他没让自己哭出一声,但还是被刘晋芳发现了。刘晋芳把他从被子里拖出来,把他端端正正地放在灯光下。他不敢看她,像被人忽然剥光了衣服一样羞愧。那时候他就无师自通地懂得,吃着一个人的饭,就不能为另一个不相关的人哭。眼泪这东西,流对地方了是情义,流错地方了是忘恩负义,不是流出来就能被消化掉。
灯光下,他被刘晋芳赤裸裸地看着,她等他脸上的泪干枯了,结痂了,才眯着眼睛对他说:“想你老娘是吧?你当人是什么?你当谁就不会死?我告诉你,谁都会死,谁都不会一辈子跟着你,守着你,没有一个人会一直守着你。所有养活过你的人都会死在你前面,到时候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就不活了?也跟着去死?那你得死几次?你要是还想往下活,你就得记住,活到什么时候其实都只有你一个人。你只能一个人往下活,谁都救不了你,因为根本上谁都救不了谁。”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你也不用太想她,你迟早会见到她的,她就在那里等着你呢,哪儿也不会去。你这么急干什么?早晚的事。”
昏黄的灯光在刘晋芳的脸上塑了一层焦黄的面具,面具上静静地塑着她的五官。突然之间,她像一个异域来的神秘的巫师,在这样一个深夜里,静静地却残忍地告诉了他一些命门里的机关。它们本来静静地蛰伏在那里沉睡着,她却一定要把它们唤醒。
后来王泽强在监狱的晚上不止一次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她把自己的三十岁突然嫁接到了他十岁的身上,而她自己正向一个更远的地方迅速地后退,后退。
在那个时候,不,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一切打算了吧。所以,在那个晚上,她才残忍地给他打好了预防针,她告诉他,没有什么是可靠的,谁都可能离开你,最后只有你自己。他是曾祖母留下的一份遗物,馈赠给了她,她却告诉他,她也会随时离开他的。她早早地告诉他,是怕他到时候会措手不及,会无法处置他自己。她要他早早地预习好,温习好,她要他在身体里长出可怕的免疫力——可以抵抗一切的免疫力。
那时候,他毕竟太小,根本来不及发现她身上已经显露出的种种预兆。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无心收拾身上的任何部位了,衣服是穿得有了味才肯洗一次,有几次是穿着两只完全不一样的鞋站在讲台上的,甚至有一次,居然是一只白鞋、一只黑鞋,像两只黑白分明的兔子一样卧在她脚底。讲课的时候,讲着讲着,她会把一条腿抬起来,把脚踩在讲台上,然后拈着粉笔头问小学生们:“你们……知道莎士比亚吗?”有一次,第一排有个学生请了病假没来上课,她讲课讲到一半就坐在那学生的课桌上,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把两条腿吊下去接着讲课。讲到后来她一不小心,那桌子突然向后倒去,连她也向后仰去。她在全班学生的注视下仰面摔倒在了地上。然后她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站到了讲台上。有时候她高兴了会说:“我给你们背一段里尔克的诗吧……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