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4/11页)
她的身上,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带着一种近似于宿酒未醒的气息,这微醺的气息像一瓶液体似的,她和他都浸在其中,像两枚被防腐的标本。但是她每向后退一步就是坚硬地把他向前推一步,她逼着他迅速地成长。她让他自己洗衣服,自己洗头发,她在旁边一边看着他洗一边剔着牙说:“你自己不洗谁给你洗?要是等别人给你洗,你都要臭了。”她让他自己熬粥,自己洗土豆、豆角,做和子饭,她说:“你要是连个饭都不会做就准备着饿死,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四处讨吃的?”王泽强站在灶台前只比灶台高出一个头,看上去就像是从灶台上长出的一只蘑菇。他被逼着带着恐惧趴在那里切土豆、豆角,他像一个纤夫,被身后的一条鞭子抽着赶着,一步都不敢停,似乎只要停下来便必死无疑。刘晋芳就是那条鞭子。
她越狠,他就越恐惧,让他恐惧的不是她的狠,而是他本能地知道她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她对他每狠一分,就是在离他远一寸。
刘晋芳第一次自杀是在王泽强十二岁那年的冬天。那天中午,王泽强放学回到家里,发现门是开着的,那说明刘晋芳比他先回来了,可能是她最后一节没课。可是,王泽强一进院子就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因为院子里有一种奇怪的但是巨大的寂静。这寂静像一只光滑的蛋壳一样被他踩在脚下,他站在那里却没有一丝可以进去的缝隙。他静静地站着,像个盲人一样试图摸出空气里的气息。空气里有一种很静很锋利的东西割着他的鼻翼。
突然间,王泽强像是苏醒过来了,他几乎是冲进了屋子,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刘晋芳正睡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他慢慢走过去,揭开蒙到她头上的被子。她还是一动不动。屋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息,清醒而凛冽的味道,像闪着寒光的利刃把空气划开了。他知道了。那是曾祖母死的那个早晨静静盘踞在屋子里的气息。他向刘晋芳伸出的那只手剧烈地抖动,像秋天的一片树叶。在揭开被角的一瞬间,他看到她紧闭着双眼和嘴唇。他摸摸她的鼻息、她的额头,然后跑出去砸邻居的门。他一边大声号哭,一边用拳头砸着左右邻居的门。他使劲地像疯了一样砸门,砸了一家又一家,就像在一种可怖的祭祀舞蹈中一个人砸着大鼓,似乎将那鼓砸裂了便有一些东西会溢出来,会救她。他知道,其实是救他。
邻居被砸出来了,他们一齐拥了进去。一个女人跑出去拿来一大碗肥皂水,给她灌了下去。她已经没有知觉了,肥皂水流了出来。站在一边的王泽强忽然发了狠一般,他突然力大无穷起来,他按住她,撬开她的嘴巴,让那女人使劲往里灌,把她的衣服全弄湿了。然后,刘晋芳被送到了医院。她被洗了胃,她被救过来了。她吞了安眠药,这瓶药,她在抽屉里已经放了几年时间。这瓶药昼夜守着她,就像她脚下正踩着的一处悬崖。她随时准备着纵身一跳。
王泽强好久都没有想明白,既然她随时准备着这瓶药,那她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他?他不知道曾祖母最后一次带他来见她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是怎么说服她的。她既然收下他,却又随时准备着把他像接力棒一样再传给别人或干脆丢掉?多么恶毒。好像她收下他就是为了抛弃他。
在这之后,他们看似平安地又过了两年,直到王泽强长到十四岁。在这两年里的每一天,王泽强都是胆战心惊的,就像踩在一面冰上一样,这冰面随时都会化掉,随时都会坍塌,他随时都会掉进去,掉进去。因为他知道,这毒性并不是从刘晋芳的身体里消失了,它只是暂时地沉下去了,睡着了,但是,这毒性随时会醒来,随时会在她身体里再次发作。她其实是一颗定时炸弹,他终日和一颗定时炸弹守在一起,随时准备着死无全尸。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悟了,他必须打捞出自己。只有他自己可以打捞自己。他是他自己的鱼。他也是他自己的渔夫。
他是两次从死人旁边爬出来的人:一次是曾祖母,一次是刘晋芳。虽然刘晋芳最终没有死成,但那分明是他又一次身临其境的演习,对他来说,其效果就是真的死了一回。他又被死狠狠伤了一次。他知道,这还远没有完,还会有第三次,还会有更多。从曾祖母死后,他唯一可以做伴的人就只有刘晋芳了,她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让他去上学,在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检查他的作业。剩下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只任他自生自灭。可是,他毕竟是寄生在她身上的一株藤蔓,他是靠着她活着的。那他就只能随时准备着被她抛在半路上。
他得赶紧,赶紧趁她活着的时候为自己找好下一处巢穴——下一处安全的温暖的巢穴、轻易不变动的巢穴,最好是根深蒂固的,比死亡更久长更结实的巢穴。在后来的几年里,他最厌恶的事情就是变,因为他被这东西伤着了。他只想要人间一点结结实实的东西,就这点东西就足以做他的骨骼了。
可是,找谁呢?这村子里的人哪个是能收留他的?没结婚、没嫁人的自然不会要他,除了刘晋芳,要了他那就是拖了个油瓶。结了婚的、有孩子的更不会要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女,再要他?凭空添一张嘴,还是隔着两层皮的?那些老寡妇老光棍儿也不会收留他,他们无人供养,都是把一分钱掰成四瓣花的,而且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天,怎么可能又拖一个还没有劳动力的人进来抢饭吃?他只有一张嘴。谁都不会收留他的,除了刘晋芳。他忽然就落下泪来,他突然明白,曾祖母给他找刘晋芳不是找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都想象不出她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替他找这个人了,那是十年八年地找啊。那是个从竹篮里筛金子的过程,十年时间里她一点一点地捡尽了所有的石子和沙粒,最后留下的就是那一点点光亮。那点光亮就是刘晋芳。只有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才会收留他。因为在本质上,她和他没有区别。只有她可以和他相依为命。
找到这个人之后,曾祖母就放心走了。她活了九十多岁,原来却是因为一直不放心他才让自己活了那么久,久得可以在睡梦中就悄悄死去。那是怎样一种精疲力竭,一点点力气都没有剩。
王泽强几乎是放声大哭。因为,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活着本身就带着先天的绝望。他是个天生的残疾。
就这样,两年快过去了。一天,刘晋芳忽然从箱子底翻出了一只黑色的皮包。她把皮包上的一层浮土细细擦去,像慢慢擦拭着时间的脸。然后她往皮包里塞了一件衣服、一块毛巾、一把牙刷。然后她把包背在了一只肩膀上。那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王泽强刚刚放学回家,还没有写作业。刘晋芳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他坐在屋子里看着她毛茸茸得近于透明的背影。那个黄昏里她透明得像一只鱼缸,他清楚地看到了她身体里像鱼一样游动的五脏六腑和她鲜红色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