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10/11页)
他慢慢推开门,做了个深呼吸,好像即将从跳板上一跃钻进水里。一屋子的灯光轰隆隆向他碾轧过来,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眼睛,好像不适应如此辉煌的明亮。然后他慢慢移开了手,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地板亮得吓人,他站在门口就像站在一汪湖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家具落在里面粼粼的倒影,天花板上的吊灯落在里面就像水中的一轮月亮,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捞出来。桌子上的玻璃器皿闪闪发光,像树上刚摘下来的水果,新鲜茁壮得让人流泪。可以一眼瞥见阳台上招摇的衣服,阴凉的水草一般渐渐弥漫在这房间里。没有一样是逃出他的假设的。没有一样。
可是他隐隐觉得不对,无端觉得这屋里还有更恐怖的东西等着他。他慢慢往这屋子腹地走,慢慢走到那一抔灯光下,忽然一抬头看到靠墙站着一排柜子。一排簇新陌生的柜子忽然像蘑菇一样在他屋子里长出来了。他惊愕地看着它们,看了半天他忽然明白了,是纪米萍干的。原先那只临时的柜子的门早坏了,他也懒得修理,没想到她帮他换了整个柜子。可能因为匆忙,那些刚拧进去的螺丝像骨头一样露着一截,他能想见她是怎样匆忙地买回这些木板和螺丝的,然后跪在地上像搭积木一样,一颗螺丝一颗螺丝地把它们搭起来装起来,就为了能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这是临别时她送给他的礼物。
他僵着背久久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要这么虐待他,她究竟要虐待他到什么时候啊?他的眼泪已经涌出来了,他又硬生生地把它们咽回去了。身后是纪米萍很轻很柔软的声音:“吃饭吧。”这一天时间里,她不仅打扫了房间洗了衣服,还装了柜子,居然还做好了晚饭。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贤良到无耻的地步,她就是愿意看着他在她面前债台高筑吧,就是想让他这辈子再也还不清她吧。他忽地转身,愤怒地、绝望地逼视着她。她不敢看他,好像刚又做过什么错事,只是低下头去,躲在自己的目光里不肯出来,仿佛那是一丛遮天蔽日的芦苇荡。他吼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悄悄抬起眼睛偷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了,她狡辩一般说:“我看你的柜子坏了,灰尘进去了衣服就脏了,他们送过来的,不是我自己搬过来的。”
“谁让你换的?”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我怕我走了你的衣服会脏,你自己又不会换。我只是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他的眼睛因为憋着泪水,火辣辣地痛着,他几乎跳了起来,一拳捶在了柜子上:“你这次走了以后再不要来了,再不要为我做什么了,我求你了。”
“好。”她流着泪。
他必须把她赶走。他下了狠心,忽然抬起头说:“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有别的女人了,我真的爱上别人了,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她很快就会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真的,要不要我给你看看照片?”
她静静地流泪,静静地看着他:“你会和她结婚吗?”
“是的。”
“你和她在一起很快乐?”
“是的。”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个月前开始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我不信。”
“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把她叫来。”
他开始往出掏手机。她呆呆站着,张着嘴,翕动了几下,忽然就向着房间里的那张桌子冲过去。她抓起桌子上的杯子、盘子、花瓶,抓起什么算什么,通通向他砸去。他不动。她又冲到电脑前面,把显示屏推到地上,抓起键盘和鼠标向他砸去。他还是不动。她佝偻着背站在地上大口喘气,慢慢蹲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僵持了十几分钟,她忽然好像从一个很深的梦里醒过来了,她慢慢用膝盖爬到了他脚下,忽然就抱住他的腿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使劲揉着他的手,她俯下身抓起他的一只脚,用嘴亲吻着他的脚,她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把你砸疼了,你这里还疼吗?我给你去拿药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不出一个字。
她抱着他的腿仰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来,她一边流泪一边笑了,她说:“爱一个人就是怕他受苦吧?我只是想照顾你,只是怕你过得不好,现在有人替我照顾你了,我应该高兴才是。我一直都想着,等你要和别人结婚的时候我就会消失的,到时候你就不需要我为你洗衣服为你打扫房间了。我真的替你高兴,你相信吗?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十八岁就和男人上床就堕胎,我知道我是贱货,我不过就是个傻子。可是在你这里我做了一回好女人,我要谢谢你。其实我要的真的不是结婚,只是想做回好女人。谢谢你。谢谢。”
他仰起脸,泪如雨下。
第二天早晨他又早早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到家中。他慢慢推开那扇门,却不敢往前迈一步。里面是黑的,一种巨大的、彻底的黑暗。他走进了那黑暗里,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封在黑暗里的虫子,无法辨认方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过了很久,他终于摸到了一面墙,打开了那墙上的开关。骤然亮起的灯光空旷荒凉,屋子显得格外地大,简直比平日里大出了十倍。他觉得自己正踽踽独行在一片荒野上。她不在了,连同她那只黑色的挎包也不在了。不仅如此,她平时放在这里的所有小东西连同她买的那盆仙人头都全部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久久地站在那张电脑桌前,桌子上的电脑是簇新的,键盘和鼠标也都是簇新的。她在走之前为他换的。他的手指从那冰凉的键盘上滑过,忽然想起了她的那个动作——几个指头不停地敲打,不停地敲打,就像在敲打一架虚拟中的钢琴。
他想,她也许还会再来的。她是一个病人,她患有依赖症,也许她还会再来找他的。他甚至暗暗期待着哪天忽然又在昏暗的楼道里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她。可是,没有。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四个月过去了。她没有再来,他再没有见过她。
他晚上开始了严重的失眠,只要睡着了,十个梦里有九个都是她,她鲜血淋漓、满脸是泪地站在他面前。他惊奇地发现,当她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了之后,他却真正开始思念她了。他躺在黑暗中,想着关于她的一切,她的所有往昔如黑白照片一样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冲洗出来,一张一张地挂在他面前。一张一张飞快地过去了,它们连在了一起,于是变成了一部她的电影。他是黑暗中那唯一的观众。他一边看一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