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9/11页)
他说:“哎哎哎,喝慢点。事先和你说好,喝多了不要再哭行不行?你不知道一喝酒就哭有多傻。”
“我本来就是个傻瓜。”
“你确实是个傻瓜,不过我也是。你今年才多大,二十三,二十四?我又不会和你结婚,你这样缠着我有意思吗?”
“你真的烦我了吗?”
“我们已经完了,真的完了。你能以后不来找我吗?”
“不能,因为我爱你。”
“你怎么知道你爱我,你可别告诉我你就我这一个男人。”
“和其他男人都不算,我和他们都没接过吻。”
“又来了。真的,我没法和你在一起了。”
她凛然一笑:“爱你就一定要和你结婚吗?”说完又灌了一口酒,喝得猛了,又吐出来半口,挂在嘴角鲜血似的。大半瓶酒下去了,她的两只眼睛已经开始发直,木木地看着前面一团空气,好像真正和她说话的人正在那里面。
他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里有问题。还喝?快不要喝了。你喝多了就吐,也不觉得难受?”
“难受,当然难受,最难受的时候三天不能喝一口水,喝什么吐什么。可是,越是难受才越是觉得快乐。”
“……你脑子是不是真的进水了?”
“放屁,你才进水了。你不要以为我就不是人,你一次次地骂我羞辱我,我不是听不懂,可我还是会摇尾乞怜,还是会一次次跑来找你,因为这感觉让我心里太疼了,所以我反而对它有了依赖。就像我愿意依赖着你,不管你爱我还是不爱我了,我心里都愿意依赖着你的那个影子。依赖着一个人,我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
他明白了,他对她来说,根本不具有肉身。
她在对着那团空气说话,一边说一边异样地笑着,她的目光还在往上升,往上升,仿佛她整个人都要随着那缕目光飞起来了。她脸上有一种巫师的神秘,仿佛她是一炷被点着的香,她正化成一缕青烟去祭祀那庙宇中的神像。
“可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稀罕。我从来没说过要和你结婚,只要你还让我爱你就够了。”
她的舌头已经木了,转不动了,眼泪又开始哗哗地往下流。他不得不扔掉瓶子,抱住了她。她流着泪说:“你再叫我一声傻孩子好不好?我喜欢听。”他叹着气,低低地唤她:“傻孩子,傻孩子。”
他知道事情不会结束的,他知道她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果然,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在自家门口看到不请自来的她,大大的黑色挎包、一身的火车味,简直像一棵长在他门口的怪树,被砍掉就会自己再长出来。
他越来越恐惧于看到她的到来,她彻底被她的自我意识催眠了。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愿醒过来。大约是因为一旦醒来,她就又不得不奔赴于找下一个男人的途中,她早已经怕了,所以情愿不醒,一直不醒便也是一种自在。用她的话说,怎么活都是这几十年,耗尽了就好。可是,他无法压制这日益茂密的厌恶,他感觉自己简直是活在她的监控之下,他的每一天都得对她打开,他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抽屉都被她收拾过、清理过。他的一切像被解剖的尸体一样,每个角落都被她一览无余。
她又打来电话,他不接。他下定决心不再接她的电话,他要强制结束。见他不接,她便一个接一个地往过打,连点空隙都不留。他怀疑她在那边根本就不是在上班,倒像是在专职给他打电话。他被铃声搞烦了,便使劲摁掉,这一摁向她证明了他是在电话跟前的,于是铃声越发大。无论他走到哪儿,那手机都一路唱着唱着,好像他随身携带着录音机正在放音乐一样,引得人们纷纷侧目。他调了静音,随它自己唱去。过了一个小时,他战战兢兢地往手机上一看:六十个未接电话,平均一分钟一个;还有几条短信,一模一样的短信,好像刚从模型里倒出来,还冒着新鲜的热气。“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为什么?”
正在这时候,第六十一个电话又打过来了,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了。
“喂。”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肯接?”
接着,电话那边汹涌的哭声灌进了他的耳朵,他不得不把电话拿得远一些:“你要说什么?”
“呜呜……呜……”
“你到底要说什么?”
“……”
电话那头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和久久的沉默。他说:“不说就挂了。”说完就挂了,嘀嘀几声,电话里再度荒芜、凄凉。
忽然又一个电话跳起来追杀过来了,他绝望地再度举起手机:“喂?你,到底——要——说——什么?”
“……”
“神经病。”
“……”
“你这个疯子。”
“……”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他的声音快哭了。
“……我想让你接我电话回我短信,哪怕就说一个字,就是一个字也好。”
“够了。”
啪的一声,他再次摁掉电话,然后抱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大口喘气,活像个发作起来的哮喘病人。他想,搬家吧。可是一想到如果他搬走了,那个一根筋的女人三天三夜石狮子一样守在那里等他怎么办?他相信她一定能做到的,她一定能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地往下等。他不能搬走,他得为她留一条活路。他果真是个好人。他惊愕地看着玻璃里的自己,不能不再次得意。
五
现在,这女人又横亘在他房间里了,赶不走,打不死。
天光已大亮,两个人都没有睡好,一脸疲倦,倒像赶了一晚的夜路。他决定在出门之前把酝酿了一晚上的语言组织起来,捶进她耳朵里。
“你在这里待两天,这两天我们好好在一起待着,我会好好对你。但你要答应我,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你走了之后,我们就再不要见面了,好吗?”
“……”
“我真的受够你这样一次次不打招呼就跑过来了,你感觉不到你这样做是完全不尊重我?来不来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你觉得你来与不来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大约觉得与我无关。可是我受不了了。真的,求求你,饶了我吧,算我求你了。”
她不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一堵墙。她好像不认识这是一堵墙,呆呆地盯着看了许久。忽然她独自笑了,然后她像服了毒一样哽了哽嗓子,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赶紧准备出门,说有事要办,便急忙出门了。天黑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出现在自己家门口。他先是蹲在楼道里抽了半支烟,烟抽到一半,他掐灭了,站起来先是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然后才缓缓掏出钥匙。他知道她一定会在屋子里变魔法给他看,她每次都这样,一定会把他的房间翻天覆地地收拾一次,把每个角落都擦洗干净,所有的床单被罩只要是能洗的,她会全部洗一遍。她只要进了他的屋子就必须得不停地找活儿干才会感到舒泰,好像空气里悬着一只巨大的鞭子正不停地抽打她,把她抽打得如同一只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