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11/11页)

他一次又一次地拿起电话想再次和她联系,却忽然又一阵恐惧,他恐惧于她如果再一次一次不请自来,他又该怎么办。他还是会把她赶走,除非他再没有把她赶走的能力。

半年过去了,她杳无音讯,再没有出现在他的门口。一次他正走在街上,忽然看到前面走着一男一女:男人年龄很大了,大腹便便;女人二十多岁的样子,背影极像她。他呼吸紧促,果然,果然不出他所料,她离开他之后只能再去寻找下一个男人、再下一个男人,乞求那些男人,乞求他们让她好好爱他们,让她做一个好女人。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却发现那是个陌生女人,不是她。胖男人带着年轻女人走远了,他却再没了走一步路的力气,他坐在马路边上大汗淋漓,好像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挣扎出来,心有余悸。

八个月过去了。这个晚上,他刚走进一条寂静的巷子里,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他刚要回头,一只钢杵已经砸到他头上。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报应来了。平日里为人追债,他就是这样打别人的,拿着钢杵或铁棍朝着别人的头上腿上砸下去。现在,别人来复仇了。这一天是他早就想到的,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惊异,只觉得头部剧痛,两眼模糊,大约是血,连那两个人的脸都无法看清。两个人开始拿钢杵砸他的腿,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不止一次把别人的腿打断。

开始是剧痛,他撕心裂肺地叫着,可是那两个人并不罢休,他们一声不吭地打他这条腿,看样子一定要把它砸断为止。疼痛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他感觉到浑身在冒冷汗,心脏开始抽搐,然而他们还在继续,他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这钢牙铁齿般的疼痛啃噬着他,一阵比一阵剧烈。忽然,就在这四面八方的疼痛里,他再次感到了那种奇异的却熟悉的快乐,他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它,肯定见过。这缕快乐在一片狰狞的、坚硬的疼痛中如一曲圣歌上升,安详、宁静。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跟着它上扬,上扬,甚至都能看到自己那具正在受苦受难的肉身了。肉身上的疼痛还在加剧,他感到了,那疼痛越是剧烈,那快乐便越是清晰,像一只母亲的手正从他的额头上、鼻子上拂过。痛到极致便是快乐。这点快乐忽然抵消了他此时的所有疼痛,也抵消了他淤积在心底的所有疼痛。他简直要上瘾了,他从没有这样痛快过,从没有这样感到过快乐。他是该被惩罚的,他是个恶人,是他赶走了她。多一点,惩罚再多一点吧。他鲜血淋漓地哈哈大笑着,一边笑一边大叫:“打啊,你们再打啊,你们快打啊。”

一条腿终于被打折了。两个打手弃他而去。他就在一片血泊里躺着,不能再动弹,意识也是断断续续的。他时而觉得自己醒了,时而又沉沉昏睡过去。在睡过去的一瞬间,他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是纪米萍。他对她说:“你终于来了。”她说:“是的,我来看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上夜班的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看了看他的情况,连忙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他清楚地记得,当有人要把他抬上担架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说的一句话是:“不要管我,是我愿意的。”

一条腿终究没有保住,截肢之后他坐上了轮椅。

坐到轮椅上的第一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发了条短信,就像急着向她报告什么喜事一样。他说:“我成了一个残疾人,需要一个人照顾我。我现在过得不好,你不能放心。”

他出了院,回到自己家里,一天天地等着敲门声响起。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他开始想,也许她已经换电话了,也许她根本没有收到这条短信。还也许,她已经死了,再无法看到他的短信了。

第十一天的晚上,他正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发呆,忽然听到那扇门上传来三声敲门声——不多不少的三声,羞涩的、笃定的三声。

他差点忘记了自己的腿,一跃便从轮椅上跳了下来,才发现自己无法走到那扇门前。他匍匐着一点一点爬到了门口,探身把一只手放在门把上。这时,外面又传来了三声敲门声,门外的人在告诉他,她等急了。如果再不开门,两秒钟之内她还会第三次敲门,也是一模一样的三声敲门声。一共九声。

他的手哆嗦着开始往下旋转。他的脸紧紧贴在那扇门上,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是一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