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7/11页)

他再次气馁,准备败下阵去,然而她还不肯罢休。她忽然更紧地抱住了他,死死抱着他,唯恐他跑了。她又开始流泪,又开始遍地潮湿,她就着他的耳朵呻吟:“说你爱我,告诉我你爱我,这样我才能变湿。快告诉我,你爱我。叫我‘宝贝’‘宝宝’‘乖乖’‘傻孩子’‘傻丫头’,快叫我啊。”她好像在一边哀求,一边身体力行地向他传授如何进去的秘籍,而他真的要当场学艺,而且是现学现卖。

他不肯说,她的泪水再次汹涌,几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终于哽着嗓子,如含着一块鱼骨头一样在黑暗中呻吟出一句:“爱你,我爱你。”她继续鞭策他:“再告诉我,多告诉我几遍,说你爱我,你是爱我的。”他机械地接受命令,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她刚才的录音:“爱你,爱你,爱你。”

她终于湿了。她再次捍卫了她的真理。

这次做爱中流泪的不是她,是他。

这只是一个开端。此后他们做爱必得有一个冗长的接吻来开头,简直像一把开山劈石的利斧,无往不胜;中间还必须点缀着一些夹生的不辨真假的情话。爱。喜欢。爱吗?真的爱吗?他开始的时候并不吝惜这些词语,倒不是它们不值钱,而是把它们施舍给她的时候,他多少觉得心安,甚至觉得替她高兴,好像替她丰收了一样。似乎这话一说出来便是真的了,真的有人在爱她,真的有人是因为爱她而和她做爱。

到后来,次数多了,他渐渐有些烦了。因为她每次来找他的时候都不打一个招呼就跑过来,搞得像突袭,不像要给他惊喜,倒像是存心要捉奸一样。他是她的。她给他这种暗示。因为他愿意吻她,因为他说过爱她。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跑来敲门,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她又辞职了。她不再做陪酒女了。他知道,她是想告诉他,她为了他辞职了,她为了更贞洁、更伟岸地对待他,再次辞职了。她满脸放光,有如莲花盛开,一副已经重新做人的欣喜。他忽然就感到很厌烦,她在以这种方式向他施加压力,仿佛在告诉他,她是为他辞职的,她再一次没有了饭碗,为了他。所以,他是要向她负责的。负责,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错,她是给了他一些成就感,他让他在自己十恶不赦的壳子下挖掘出了另一尊自己——文物似的自己,那个自己貌似好人。这让他遥想起很多往事,在那些如烟的往事里,他确实曾是个好人。其实他从小喜欢哭,心肠并不硬,看个电影也能看哭,见个乞丐就要给钱。他忽然悟到,其实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保留着这样的习惯。他正在施舍她,所以她对他感激涕零。根子里的东西真是顽固,烧不尽,砍不光。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辞职了去做什么?”她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声说:“还没想好,慢慢找个工作吧,正常一点的工作。”她又是一副随时要立地成佛的架势,仿佛此前她真的是身在地狱,污浊不堪。她急吼吼地要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于是,她投奔到他这里来了。因为,她大约觉得他爱她或者爱过她,再或者,愿意爱她。有了这点东西垫底,那她来找他就是正大光明的了。

可是他并不想无限期地收留她。因为他还不想结婚,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就算他哪天真想结婚了,也不打算找她结婚,她只适合怜悯,不适合结婚,甚至,她都不适合做爱。这个变了形的贞洁烈妇。

但他不能告诉她她的无用。因为他深信本质上他真的还是个好人,就算他偶尔会因为业务而把欠债的人打断一条腿。

她自己跑来的次数越多,他越是厌烦,就是她躺在他身边,他也不打算去碰她,更不用说接吻。她一次又一次怯怯地像挨打的小狗一样问他:“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开始烦我了?啊?你还爱我吗?”

他忍住不去看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有蛊,他看了便心软。他终于硬着心肠说:“是的。”她不愿相信,继续像无辜的迷路的小孩子一样看他,一遍一遍地问他:“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他开始咆哮:“是的,是的,是的。要我说一万遍吗?是的。我不爱了。”他不能告诉她,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他只是收留过她,怜惜过她。那怜惜是真的,那收留也是真的。

她泪如雨下,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步履踉跄。他喝住自己,不要追过去,追过去就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包袱了。又过了几天,她发来短信,说有人帮她在大同找了份工作,在矿务局的办公室里打打杂,很轻松,工资也还不错。她要一个人去大同了。他回短信:“多保重。”她没有再回一个字。

他以为她就此消失了,甚至有点懊悔当初应该对她再好一点。她走了,倒是把目光给他留下了。那挨了打的狗一样的目光,真是具有原子核的威力,久久辐射着他。

然而苏小军发现,他已经被纪米萍下蛊了。

天快黑了,他一个人走在街上,一片灯火忽然钻进了他的眼睛,天上的盛世一般。女人们穿着裙子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个女人和他有关系,就算他现在就和她们做爱,他们还是没有关系。事实上,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如一个气泡悬浮于他们中间,没有人能看到他。他在路边抽起一支烟,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远在大同的女人,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正被裹挟在人群中,她正在寻找下一个猎物。遇到下一个男人、下下个男人的时候,她是不是还是先把腹腔里录制好的磁带先放一遍,不厌其烦地放给每一个男人听,唯恐漏掉一个?世上的每一个男人都可能拯救她,都可能是她闪闪发光的救世主。“你想和我睡觉吗?我不是鸡,不要以为我是鸡。你能抱抱我吗?对不起,我做不了爱,你能吻吻我吗?你爱我我就会变湿。你不想要我了吗?啊?不想了吗?”

抽完一支,他又点起一支,在路边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她留给他的那些目光。他突然发现,那些目光他其实一直就随身佩戴着,像一件诡异的配饰,触着他的皮肤,硌得他疼痛,却也让他欢愉。他朝夜空中慢慢吐着烟圈,把储藏着的那些女人的目光倾巢放出,由着它们像风中落花一样落在他脸上、身上。忽然,他哆嗦了一下,它们仍然带着武器的威力,每次碰到它们他都像在受刑。可是,再往这种刑罚的深处走,顺着这种疼痛的脉络再往里走,便是柳暗花明,这时候他会忽然感觉到一种欢愉——一种隐秘的、不成形的欢愉,若隐若现,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种欢愉。它因为和疼痛掺杂在一起,不可分离而显得加倍妖媚,加倍明亮,如雌雄同体。是的,他必须承认,他其实一直享受着她的目光。她越是像狗,他便越是享受,如服了辛辣无比的芥末,虽然涕泪交流,后面却是加倍的舒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