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5/11页)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了,她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歪在了床角。刚才那点邪气的明亮烟花一般从她眼睛里退去了,她重新变得呆滞、笨重,好像一枚常年浸泡在酒里的标本,苍白、死滞。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刚才为什么要让自己装得像个妓女,我是不是装得很像?我只是习惯了,知道吗?习惯了这种和男人打交道的方式,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和我打交道的。从十八岁起,我就知道在这个社会上我是那个该被睡的人。我……只是习惯了,就像一个人习惯了吃一种饭。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还有男人会看上我,不管看上了我的什么。我还可以幻想,我在他们眼里还是有魅力的,我才能不那么厌恶自己,我才能一天一天地往下活——”

他再也不愿听下去了,他粗暴地打断她:“不说了,你喝多了,睡吧,我走了。房钱我已经付过了,快睡吧。”

他转身要走,她忽然冲过来拦住了他,她仰着脸,用狗一样潮湿的目光阻拦着他,不让他过去。她像狗怕挨打一样一边躲闪着他的注视,一边喃喃低语,像是生怕他听见了:“你要走……你一定要走吗?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我太下贱了?啊?”

他再不愿看她的目光一眼,他一把推开她,夺路而逃,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宾馆。那个晚上,出了宾馆,他一个人在路边蹲着抽了半包烟。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已是半个月之后了。他一个人去了那家夜总会,单点了她一个人。他想,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如果是那样,这辈子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可是,几分钟后,她穿着一件白裙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坐在他身边,拘谨、冷漠,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他咬开两瓶啤酒,递给她一瓶,然后,他就一口啤酒说一句话,像夹着花生米下酒。他说:“你还是干别的吧……干这个……不适合你……看你也没什么酒量……再喝那么多酒就是找死。”

“你就是想说这个?”

“嗯。”

他摸了摸他手上的那道伤疤,没有缘由地紧张,几句话被筛出来以后已经体无完肤了,这些话语的碎片在昏暗的灯光下落叶一般飘了一地,萧索、颓败,似乎他和她正站在一片秋天的白桦林里,脚下的落叶被踩一下便会吱嘎作响。回头看看来路,已经被落叶淹没,他们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她豪爽地用酒瓶子撞击着他的瓶子,说:“来,喝。来,再喝。”她又是一瓶接一瓶地往下灌,好像她此时是一块悬浮在水面上的木头,顺流而下,什么都不想,只求快快被河水冲刷到尽头或者干脆搁浅,被暴晒而死。他知道,她大约是拼命想从他对她上一次的记忆旁边逃开。也许这么多天里,她胆战心惊,唯恐会再次撞上他,怕他想起她的丑态。然而他还是残忍地自己送上门来了。她无处可逃。

两个人虽然安静地坐在一张沙发上,其实却是一个在逃、一个在追,逃的那个拼命想遮羞,想遮住自己的脸,不让对方认出自己;追的那个却不遗余力要把脸凑上去,一定要把她看仔细了,一定要认出她身上的气味,如同一只猎犬。

于是,她再次如愿以偿地喝醉了,再次笨拙地、疯癫地躲在酒里不肯出来。他也如愿以偿地看到,在躲进酒精里的一瞬间,另一个她还是借尸还魂了。

这次她跳过呕吐,直接开始哭泣,边哭边接着半个月之前的话题继续控诉,她接得天衣无缝,好像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彩排过一样,唯恐生疏了。她继续控诉一个初中毕业生的艰辛,控诉这个社会:“你说让我做什么啊?我什么没做过?没人看得起我,没有人把我当人。以前我做超市收银员,一个月就八百块钱,每天下班的时候我就抢着买超市的烂菜烂水果,每天晚上就吃那些腐烂的水果,那些水果烂得流水生虫。你说我和一个捡破烂儿的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啊?我没上过大学,体面的事都做不了,哪里都不愿意要我这样的人,你以为我愿意像只鸡一样来陪酒吗?她们每天往死里喝,喝多了就给客人干。当然是要收费的。可是,我不,我偏不。我就不做收费的事。她们笑我给人白睡,说白睡还不如收费。我说我就情愿给男人们白睡,只要是白睡,他们就不会把我当成鸡……我就不是鸡。”

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在背诵一首单调的儿歌。她对着空气狰狞地笑着,两只手挥舞着,好像急于和空气中飘过的影子打招呼,让它们快快把她带走,带她离开这个世界。她自己跌跌撞撞地转了几圈之后,忽然停下了,她似乎醒过来了一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丑态了,她知道自己又出丑了,于是她对着他羞涩地、抱歉地笑。橘色的灯光下,她的笑容看起来纯净而温暖、羞耻而无辜,好像她忽然小下去了,小到只是小学时候邻桌的那个女孩,不小心被同桌的男生碰了手,便无地自容地想把那只手剁掉。

为了遮羞,她又抓起桌上的一瓶酒往嘴里灌。他一把夺下,厉声呵斥:“不能再喝了。”她惊愕地看着他,似乎刚刚注意到他的凶狠。她忽然看到了他手背上的刀疤,又是一惊。然后,她听话地低下头去,放开了瓶子,不再说话,好像又潜入了一个人的幻想。他带着她出了门,打上车,说:“我先送你回去,今天知道你家住哪儿吗?”她指着前面一条胡同:“就那儿,就那儿。”他皱着眉头,不相信地看着她:“这么近?”她振振有词,像是完全清醒了:“住得近了上班方便。”他指责道:“那上次你怎么乱指一通,害得司机绕路?”

胡同太窄,出租车进不去,两个人便下了车,走进了胡同。这是一排很古老的平房,估计曾是哪个工厂的宿舍,已经被列入拆迁的范围。胡同里荒草茂密,不时跳出一两只野猫野狗。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外来务工者。纪米萍在一间黑灯的屋门口站住了。她不开门,只冷冷地说:“你走吧,我到了。”他说:“我看着你进去。”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先走我再进去。”他提高了嗓门:“这到底是不是你家,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她低头掏出了钥匙,嗫嚅着:“开就开,干吗这么凶?”

果然是她家。破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里面那团黑暗阴冷潮湿,好像他正站在墓穴前面。她一伸手,啪的一声把灯打开了。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面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木床,木床上铺着一卷单薄的军绿色行李。靠墙的地方放着几瓶化妆品、一面镜子和一把木梳,还有一本破旧的杂志。地上扔着一只大大的塑料编织袋,袋子敞着口,吐出里面五光十色的衣服,像流出了一截肠子。靠门的窗台上晾着一排面包片,大约是怕发霉了。还有两只腐烂的木瓜。其中一只木瓜往出流着水,伤口里爬出了几只黑色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