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第2/3页)

埃尔默·考利的个子很高,手臂长而有力;头发、眉毛以及下巴上刚长出来的毛茸茸的胡子,都是那种近乎纯白的灰;牙齿从两唇间往外突;眼睛是蓝色的,可是浅得发灰,跟温士堡的男孩子们口袋里常装着的那种叫“玛瑙”的大理石弹珠是一个颜色。埃尔默住到温士堡来已有一年,一个朋友也没交上。他觉得大家是在惩罚自己,要让自己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一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充满恨意。

高个子的年轻人走在小路上,阴沉着脸,两手插在裤袋里。天气很冷,寒风刺骨,可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小路变得柔软又泥泞。路面上清晰可辨的一道道泥土本来冻得很结实,现在开始融化了;埃尔默的鞋陷在泥里,脚也变得冰冷。走了几英里之后,他偏离了小路,穿过田野,走进了树林。他在林子里捡了一些树枝,生起篝火,坐在火堆边取暖。他的身子冻得不行,心里更是煎熬。

他在火堆边的木头上坐了两个钟头,然后起身,小心翼翼地穿过灌木丛,走到一道篱笆外,望向田野另一头。那里有一排低矮的棚屋,围着一座不大的农舍。他的嘴角浮现出微笑,朝一个在地里剥玉米的人挥动起他长长的手臂。

在万分痛苦的时候,少东家回过童年的农场,那里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名叫穆克,一个脑子不灵光的老头。他曾是埃比尼泽·考利的帮工,在农场易主前便住在那儿。现在,他住在农舍背后的一间棚屋里,整天在地里慢悠悠地干活。

傻子穆克生活得很快乐。他的心智跟小孩无异,认为那些和他同住在棚屋里的动物也会思考,所以每当感到孤单,就和母牛啊,猪啊,甚至满院子跑的小鸡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他的前雇主常说的“把自己洗干净”之类的话,就是从他这儿学的。一有什么事让他开心或喜出望外,他就会呆呆地一笑,咕哝道:“我会把自己洗干净、烫烫平。唉,好吧,我会把自己洗干净、烫烫平,再上个浆。”

傻子老头停下了手上剥玉米的活,朝林子这边的埃尔默走来。对于突然出现的小伙子,他没有喜出望外,甚至不怎么在意。他的脚也很冷,于是坐在了篝火边的木头上,欢喜地取暖,心不在焉地听着埃尔默说话。

埃尔默说得无比激动,洋洋洒洒,在老头面前走来走去,挥舞着手臂。“我的烦恼你理解不了,所以你觉得没什么。”他说道,“我就不一样了。你看我从小到大,爸爸是个怪人,妈妈也是个怪人。就连我妈以前穿的那些衣服,也和常人不同。你想想,我爸整天穿着那件大衣在镇上晃悠,以为自己穿得有多正式。他为什么不买件新的呢?又不用花多少钱。我跟你说为什么。这原因我爸不知道,我妈在世的时候也不知道。梅布尔不一样,她知道,可她不肯说。好,那么我来说。我不想再被人盯着看了。我跟你说,穆克,我爸不知道他的杂货店收集的净是些乱七八糟的怪东西。他买下来的东西,一辈子也卖不出去。可他不明白。有时候,他发现没人光顾,会有一点担心,于是又去收购些新的怪东西来。晚上,他就坐在楼上的火炉边,说生意会好起来的。其实他不是担心,他只是古怪罢了。他什么也不明白,连担心都无从谈起。”

小伙子越说越激动。“他不明白,可我明白,”他吼道,然后顿了一顿,盯着一脸冷漠、毫无反应的傻子,“我太明白了,简直无法忍受。以前住在这农场上还不要紧,我白天劳动,晚上直接上床睡觉,可不像现在这样,要见这么多人,有这么多顾虑。住到了镇上以后,我会在傍晚去邮局,或是去车站看火车进站,没人和我说话,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怪人,便也不说话了,直接离开。我一句话也不说。说不出来。”

小伙子怒不可遏,一边大吼,一边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枝丫:“我不会再忍了,再忍下去我哪对得起自己的心!”

埃尔默望了望通往镇上的小路,一回头,看见木头上坐着的老头依然一脸麻木,于是更气了,盯着老头嚷道:“回去干活吧!跟你说又有什么用?”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声音忽然轻了下去。“我也是个懦夫,对吧?”他嘟囔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大老远地走到这里来吗?我得找个人把话说出来,你是我唯一可以说说话的人。我就是来找另一个怪人的,懂了吧。我逃了,逃到这地方来。我不能面对乔治· 威拉德那样的人,必须要来找你。我应该跟他说的。我会的。”

他的声音又高了起来,变成了尖叫,手臂在空中挥舞。“我会跟他说的。我再也不做怪人了。我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反正我不能再忍下去了。”

埃尔默·考利跑出了林子,留下坐在木头上烤火的傻子。没过多久,老头站了起来,翻回篱笆那边,继续去玉米地里干活。“我会把自己洗干净、烫烫平,再上个浆。”他说,“唉,好吧,我会把自己洗干净、烫烫平。”穆克这下才对埃尔默的事有了一点兴趣。他沿着一条小径,走到一块地里。两只母牛正在咬一捆干草。“埃尔默来过了,”他跟母牛们说,“他疯了。你们最好藏到干草后边去,别让他看见你们。他准得打人,准会的。”

那晚八点,埃尔默把头探进了报社办公室的大门。乔治·威拉德正坐在里边写东西。埃尔默的鸭舌帽压得很低,盖过了眼睛。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阴郁又决绝的神情。“你跟我出来。”他说,走进门,又把门关上,手抓着门把手不放,好像不准任何人进来似的。“你别管其他,跟我出来。我想跟你聊聊。”

乔治·威拉德和埃尔默·考利走在主街上。夜里很冷,乔治穿着一件新大衣,样子清清爽爽,很正式。他把手插进大衣的口袋,看了看身边的人,等着他说明来意。很早以前,乔治就想认识这位年轻的商人,了解他的想法;如今,机会终于到来,他非常开心。“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能他想给报纸提供新闻素材。应该不是哪里着火了,没听见火警响,周围也没人在跑。”他这样想。

在这十一月的寒夜,温士堡的主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并且都行色匆匆,正赶路去哪家店铺后门的炉子边烤火。店铺的窗全都结了一层霜,呼啸的寒风打在一块锡制的招牌上,响个不停。招牌挂在楼梯的入口,楼上是威灵顿医生的诊室。在赫恩食品杂货店的门前,有一篮子苹果和一架子的新笤帚放在路边。埃尔默·考利停下脚步,看着乔治·威拉德。他想开口说话,双手开始上下地挥动。他的脸一阵阵地抽搐,似乎马上就要大喊起来。“哎,你走吧,”他大声说道,“别待在我面前了。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我根本就不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