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2/18页)

在夜半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我只能使劲抓住我的唯一所属——你,我紧紧地抱着你,长臂猿似的裹着你,半睡半醒之间,你发出不耐烦的呓语,然后用力将我推开,背过身去,沉沉地睡。被拒绝了,我想,心下又明白,那不过是熟睡之后的正常反应,然而还是失落,睡梦中的你和我隔得很远。

“我们去爬山吧。”有一天你突然跑过来说,目光随之望向窗外,落到远处,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似乎已经看到了远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信心,你觉得那便是治心的良方,你希冀我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在辽远或者险峻的地方自然痊愈。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我一旦陷入低迷,你便会整理行装,带着我去山里,脱离人群,关闭手机,度过两个人寂静无言的一天两夜。起初,这样的短期旅行确实会有效果,但后来的效果也不佳。山中的翠色与云岚能让人恢复一些活力,自然的一切都像是柔软的棉花包裹住我,在空旷无人之处,正可以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孱弱与无能,因为对象根本不在乎,它的存在永恒,无所畏惧,无所遮掩,而我渺小,我的孱弱更加渺小,极大和极小的对比,反而让人失去了紧张感,彻底放松下来,因此在山里我能恢复一些活力,回来的状态反而更糟糕,恰似饮鸩止渴,毒发不在一时。

有一天,我们一起陷在沙发里,窗外下着小雨,雨滴落在铁制的雨棚上,发出小鼓般的声音,我们很久没有这么靠近,我侧躺向你,枕在你的大腿上,你抚摸我的额头,将我额前的头发往后捋,轻柔地夹在耳朵后面。

“你要不要……去看医生?”你忽然开口,口气假装若无其事。

我说:“看过的,没有用。”

“好好找过原因么?”

“这个不好回答,层层相因。”

“我好像从来没有碰到过你这样的问题,如果真的有特别难过去的坎,那就不要去想了。”你说,“想了也没有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过于关注自己的人才会陷入这样的内耗,你是那种一定要做成某件事情,没有做到就觉得煎熬的人。我毕竟比你多活几年,时间放得长远一点,站在远处看,就会发现很不值得。”

“人和人不一样。”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会好起来。”那一刻,我有些嫉妒你,同样是在自我发掘的道路上成长起来的人,你却生长得这么强壮。

“本质上,那是一种自恋。”你下了论断。

“嗯。”我说,“很辛苦啊,碰到我这样的人。”

你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都皱了起来,可以看出,这笑容发自内心,你说:“有时候会怀念一个人的生活。以前是自由一些,但现在也很好。是我发现了你,自发地走向你,老实说,一开始我就已经预料到现在的局面,然而我一刻也没有产生过离开你的念头。我也是个很讨厌的人,过于正经无趣,活得小心翼翼,想要控制情绪,却没有成功过,你这么敏感,我露出来那些尾巴早就被你抓住了,你也在忍受我吧?”

我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因为我也怀念过独自生活的日子,回味过干枯而略有咸味的孤独——抽离于人群,貌似清醒,只需要面对自己。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离你而去,或说,也许我已经离不开你,我们已经生长到了一起,连我的抑郁,有一部分也是因你而起,又有一部分因你而痊愈,然而也从来没有想过抽身离去。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我消沉成这副模样,是不是也是一种任性,吃准你不会离开,干脆跌到谷底好了,只要不跌碎,仍可挽回,毕竟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怎么消沉,我都提着一口气,绝不让水漫过腰际,眼下,几乎漫过了脖子。

“你是怎么就料到现在的局面?”

“第一次见就知道了,你用力掩盖自己的无助,想依赖别人,却不敢,只好装成那副样子。写代码也有这个感觉,程序跑不起来,问题出在哪里,心里其实一清二楚,回到最初的忧虑,一抓一准。每个念头都指向了最终的结果。”

“不要说这么无情的话。”

你用热乎乎的手掌贴着我的额头,说:“你好像哭了。”

“没有,眼睛睁太久了。”

“我不会抛下你。”你叹了一口气,说。

上瘾,你将之述为,血内之毒,想象力被钳制了,再也无法想象没有对方的生活,尽管目下的日子显得灰旧破败,但总能寻出好来,一旦想要逃开,又有无数的触角伸出,将人抓回原处,你觉得厌倦吧,然而又眷恋被人如此深重依赖的滋味,久而久之,竟也体会出甜蜜。

我必须得说,我们都是无趣的人,日子长如死水,只有微澜,然而那件事情我却记得特别清晰,因为它一直未完成,却在很长时间里成为了一个漫长的指望、招魂的灯。夏末的一日,你和洛山在酒馆里见了一面,带着醉意回到家,躺在床上,我在书房,你把我叫过去,拉住我的手,定定地看向我,足看了五分钟,眼中蒙着一层狂热的雾气,这层雾气挥手之间散去,又恢复了平日的清亮。你问我,如果突然间很有钱了,要怎么支配这笔钱。

我尽可能地去想象,想象一个巨大如山的数字,百万千万亿,一个数字之后跟着许多零,这些数字像是一团混沌不清的热病,使人烦躁,然而这烦躁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清楚,因而只好回答:“就现在这样也不错。”

你牵着嘴角笑了笑,说:“我们想的一样。这笔钱不用多到不可想,我们可以拿它在郊区买一个房子,一楼,带个小院子,你有一间独立的书房,从书房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树林与河流,清晨和傍晚时你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如果你对乡下的生活感到厌倦,我们可以再回露水街住一段时间——这样,你会不会好起来?”

我跟着你描绘的图景看去,心里热意流淌,顷刻又想,这可真是热病,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妄想,你跟我都没有在这个时代赚得这么多财富的能力和欲念。

“你酒喝太多。”我说。

“今天洛山提醒我,我入职这家公司的时候,曾经得到过四十万股期权,我一直没留意这件事情,因为大部分期权之类都是空头支票,而洛山说,根据内部消息,这家公司未来两年应该会上市。”你从床上跳起来,快步走到书房,在书架上翻拣了一会儿,找到一个牛皮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是一沓合同,你翻到其中一页,指着那几个数字给我看,说:“公司上市之后,如果股价值五块钱一股,这里便有两百万了;十块钱,四百万。”我看过纸上的数字,只觉得那字很小,光线昏暗,竟看不大清楚,却像你一样,手指轻轻划过它们,好像能摸出那几个字的凸起,指肚子被摩擦得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