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4/18页)

我和 Z 相识得也还算早,那时候听说办公室新来一位实习生,程序员转行,年纪比我还大几岁,那就是 Z 了。Z 生有一双圆而厚的嘴唇、小而细长的眼睛,偶尔看过来,眼神黑漆漆的,看不到底,不苟言笑,这便很引人注目。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和 Z 说上话,其实他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难交往。

“在互联网行业比我们这行挣得多,也比我们这行有趣得多啊。”我说。

“嗯,是,不过也就那样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Z 陷在沙发里,斜睨着我。

“怎么想来我们这里呢?”

“就想知道你们怎么活的,以及我是否可以这么活。”

后来谈话中又得知 Z 还跑去横店做过群众演员,写过剧本,当过厨师、建筑师,给物理系的硕士生当枪手写论文,无一例外半途而废,我大抵知道 Z 只是来这里看新鲜,不会久待,更不会入文字一行,之后与他便再无交谈。我又厌又惧他脸上的笑容,那嘲弄般的神色提醒了我与他之间的智识差别,天赋让他轻而易举地做到我永远做不到的事情,我这一厢汗流浃背地忍受智识缓慢增长的痛楚,他已经跑出老远,想来是有些气人,但心里又有些可怜他,因为这个人啊,好像被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量放逐,他必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四个月之后,Z 从办公室里消失了,意料之内,却有些失落。再与他相见,已是两年之后,就是在 H 城,我们四人聚会那次,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存着我的联系方式。

Z 消失了好一段时间,连你们也找不见他,信息、电话通通失联,只有隔三差五会有一条群发的报平安的邮件,邮件如游丝,将 Z 和俗世的人联系在一起。每次收到邮件,你都很高兴,拉住我说,诶,Z 又来信了。Z 的信写得极简短,和现实中滔滔不绝的他判若两人。其实我不太关心 Z,他去了哪里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我受你的感染,忍不住也做出欢快的样子,毕竟是 Z 将你引向我,我对他心存感激。

洛山喝多了的样子,从鼻头一直红到耳梢,舌头也大起来,酒醉之后,目光涣散,疲态从眼角发梢里抖露出来,毕竟是跨入了三十五岁的人。我坐在角落,观察你们三人的相貌,忽然发现你们竟然是走在不同的时间进度里,Z 的头发在几年间迅速变白,变成麻灰色,抬头纹刻进额头,像个四十多岁的人,而洛山苦苦抓着青春的门槛,拼尽全力要在那里多停留一会儿,只有你,赖着那双眼睛,还像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三人并排而坐,对比起来,越发明显。洛山劝我们也买房子,他说,不要错失机会,眼下应该置业。你苦笑说,啊,洛山,我们没有钱,你知道我的公司可能永远不会上市了。洛山不肯放弃,继续说:其实凑一个首付就可以,这里有一个门槛,你跨过了这个门槛,一切就会变得轻松起来,然后你们结婚,你们生子,多么好的开始,我也结婚,我也生小孩,我们的小孩可以一起长大,上同一个幼儿园,上同一个初中、高中,一起出国。听来真是美好而无聊的愿景。你继续苦笑:我矮小得连这个门槛也跨不过去,喝酒吧。

洛山转过头来,搂着 Z 的脖子,对他说:“Z,你不要再满世界跑了,安定下来吧,不要再浪费才华。”

Z 笑说:“对,洛山你说得对,我是扶不起来了,让我也沾一沾你的光吧。”

洛山满足地大笑,喝尽杯中酒,忽然趴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Z 也随之睡去,他日渐苍老的面容在昏黄灯光的调和之下,稚嫩如同婴儿,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面颊。然后我们两个清醒的人,缓慢地,一言不发地,将剩下的酒喝完,直到酒吧打烊。

你说,在遇到 Z 之前,你像一张白纸,傻乎乎。我为这比喻笑了好久,这不就是说 Z 玷污了你么,那么 Z 在哪个方面玷污了你。你低头去想,目光在地板上游弋,如从地上翻拣词汇,终于拣到一个,说:自由。某种层面上来说,放弃即能够走向自由,除了这“身”无法放弃,之外的一切都可放弃。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连放弃都需要天赋,因而不是谁都可以得自由,Z 却是在“身”所允许的范围内,无限接近自由,地理的自由、时间的自由、情感的自由。也许 Z 是一朵烟火,骤然升到高空,然后五颜六色地绽放,伴随轰鸣,释放完巨大的美之后,消失于空气之中,烟雾随之飘散,在这世间不会留下痕迹,或许只有我们几人观赏。

Z 决定在 H 城住上一段时间,我们把书房收拾出来给他住。Z 是互联网时代稀缺的早睡早起的人,一大早,他会带着他那张地图出门去(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直至傍晚时才回来,晚上简易地吃一顿之后,点头致意之后,便退回到小房间去。Z 安心于无所事事,这态度也传染给我们,那段时间出奇地轻松,甚至比只有你我时还要规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所思,也不觉得荒废,我的抑郁也在那段时间康复了许多,也许是因为 Z。有时候你在客厅里用投影仪放电影,Z 也会搬个凳子坐一旁,一人一瓶啤酒,度过夜晚,只是他有心无意地保持着和日常生活的距离,每一天都将行装打点好,房间里干干净净像是没人住过,保持着随时可以撤离的样子。下雨的日子,Z 不出门,在房间里一坐一整天,敲打电脑,你问他闷头在做什么,Z 答,正在筹措旅费,准备去一趟印度,所以接了一些活儿,正在加班加点地工作,至于是什么工作,你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随时。”Z 答。

“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呀。”

Z 住的书房是隔出来的,那房子原本的格局是一室一厅,然而房间阔大,房东为了租出高价,用三合板造了一面墙,生造出一个房间来,墙壁敲之咚咚作响,几乎不隔音。有些夜晚,我们在这一端,尽管压低了声音,仍有逸出的细微声响,穿透了三合板,到达 Z 的耳朵。那种事,听见和看见没什么区别。我们知道他听得见,他也一定知道我们知道他听得见。你说,是 Z 的话,不要紧。为什么 Z 就不要紧,你没有说。我想象着,Z 在那边房间的反应——是竖着耳朵捕捉喘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他是否被涌动的情欲惊扰,还是岿然不动。不得而知。

你下班的时间很晚,那段时间里我和 Z 相处的时间更长,有时候觉出 Z 的眼神有些黏稠,他不掩饰欲望,更不以此为耻,甚至在你面前也是如此,你也不在意。“是 Z 的话,不要紧”,细细揣摩这话,方才明白过来,Z 的欲望是无情的,他不会让欲望跨越情感这道坎,因此你不会不安,正如我也从来不觉得需要将 Z 的目光从身体上摘除。晚饭后,Z 时常乐意与我去三号绿地里散一散步,随意交谈。他也惊奇于三号绿地那怪异的规整,在早春季节,断头柳树抽出芽叶,桃花烂开,路面的沙石里冒出嫩草,太阳落得越来越晚,人在斜晖中,拉出颀长而金黄的影子。他的记忆力好,认得大部分园林观赏植物,和他在一起时,主要聊的就是植物,指指点点,将那石头缝里的草花花也认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