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6/18页)

酒店里,洛山夫妇正在配合婚庆公司,做婚礼最后的排演,酒店大厅搭出一个 T 形走道,因那女孩喜欢百合花,走道边放满百合花,天花板上挂满紫罗兰的塑料假花,临近十二点,两个人都有些疲惫,因而面无表情,将那过场走完。

“真他妈的累。”下来之后,洛山恶狠狠地说,“这些百合花就花了三万多,从昆明空运过来的,还有请婚庆公司,摆酒席,这一次花费四十万多。”我们俩配合着咂舌惊叹,一时之间,竟有些羡慕他有如此具体而准确的烦恼,因为我和你都在为 Z 烦恼着,但竟又不知道在烦恼些什么,都是些看不着摸不准的焦虑。

Z 以前说,洛山总是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叛逆之极,一个人从家里跑出去,和父母闹翻,不肯读书,独自一人走完川藏线,又去了新西兰摘了一年樱桃,忽然觉悟,又回学校,自学计算机,写代码,进大公司,勤恳工作,拿到期权,又赶上公司上市,有钱到可以买别墅;他连在女人这件事情上也是,从前迷恋长腿细腰的肉体,和好几个女孩纠缠不清,一大本子的烂情账,结婚却选了一个顶乖巧的姑娘。更神奇的是,他这么选都是本能驱动,顺其自然,而不是出于精密的计算。

你听完,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运气,天生苦命。”

“都是自己选的。”Z 面无表情。

我在旁边应和着:“对啊,你们三个人的命还真是很不一样。”

婚礼当日,洛山的西装上别着“新郎”的花牌,新娘穿着租来的白色礼服,两人在门口迎客,看起来既兴奋又有些疲惫,我们将红包递给新娘,获得了准许,进入到酒店大堂,寻了个位置,局促地坐下,等待着仪式开始。那场婚礼和酒店门口的罗马大理石柱一样令人厌倦,司仪不断变换方言和普通话,推动繁冗的礼仪,洛山夫妇像两个提线木偶,在台上尴尬地表演,直至交换了戒指,司仪大喊“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他们面面相觑,僵硬地拥抱在一起,当着众人的面,嘴唇飞快地触碰又分离,你举起相机,拍下那个画面,亦拍下新娘笑中带泪,尘埃落定。洛山向我们挥手,我们站起身来鼓掌。

Z 参加完婚礼,便乘高铁回北京了,第二天乘坐绿皮火车去往乌鲁木齐,你打电话向他告别,说,原本以为洛山的婚礼会有趣一点点,没想到是一样的无聊。Z 说,无趣才是正常,再见了,再见,我的朋友。那时他的火车刚刚驶离车站。你拿着电话,不知道如何回应,不忍心说出再见,你想了半天,沉默,Z 在那头也没有挂断电话,在等你的告别,你最后说:“那么,Z,保重身体。”Z 说,会的。

整整一年半,我们没有收到任何来自 Z 的消息,他的电话与邮箱也注销了,不像从前,隔三差五他会发来邮件报平安。这不正常,不像 Z 的作风,更可怕的是你发现 Z 一直在有意清除他在网络上留下的数据和旧迹,当旧迹清除得差不多之后,你便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你在网络上搜索不到有关他的信息,这就像是准备躲进深山的人,拿着石灰,将自己的脚印一点点清除。有段时间你疯狂地查阅海外华人死亡的新闻,却一无所获,Z 消失了,不知是消失于阿富汗的战火,还是巴基斯坦的戈壁,还是印度的大街上,他究竟有没有抵达那烂陀,他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我们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家门口,唬我们一跳,又或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事后,你再回想起你们最后通过的电话,忽然觉得 Z 的声音浸透了绝尘而去的决心。

你梦见过几次 Z 在你面前惨烈地死去,或被人杀死,或被火焚烧,或在河中溺亡,或孤零零地吊在树上,然而你都无法解救他。你问洛山,有没有梦到过 Z,洛山说:只梦到一次,我们三个人打牌,Z 破天荒地输了。你又问他: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洛山想了想,说:死了的可能性很大。

为了验证心中的一些想法,我们和洛山去了 Z 的老家贵阳,看望 Z 的母亲,地址是洛山找出来的,人也是他联系的。Z 的父母都是大学教师,父亲已于五年前去世。Z 长得像母亲,细长的眼睛,小而圆的嘴巴,甚至连那疏离的气质也从她那里继承而来。Z 的妈妈请我们坐下,给我们每个人倒了一杯清水,坐在对面,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Z 大学毕业之后离家,数年连个电话都没有,他父亲去世也没回来。”她说。

“为什么?”你问。

“他从小就聪明,是背着神童的名声长大的,但不太像其他的孩子和父母亲近,对我们只是客气,像个小演员,尽心尽职地演好儿子这个角色,时机一到,转身就走了。他很小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说,“他从这个家里离开之后,起初我还会去找他,不想断掉母子的情分,但他每次都避而不见,我后来发现,我和他爸爸,都是被他抛弃了。抛弃,这个词用得有点严重,但事实就那样。现在,他也抛弃了你们,也许你们和他再也不会相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想明白这些事情,经常梦见他,醒过来就打电话给他,他从来不接,或者坐上一整天的车去找他,但又见不到他,悻悻地回来。后来我想明白,这就是缘分浅,是我需要他,他不需要我。”

她带领我们参观 Z 以前的房间,进去之后,除了家具,屋子里空无一物,下午三点的白日照进来,堂皇明亮,更加剧了空寂之感,寻不出一点旧主人生活的痕迹。

Z 决定离开这个家的那天,便将这个房间里所有带有他痕迹的东西都烧掉了,书本、照片、字迹,一切。Z 的母亲指着床头一块剥落的墙皮说:“这块墙皮上 Z 曾用圆珠笔写过一句话,两年前,他破天荒地回来,在家里过了一夜,将墙皮上的字刮掉了。过了不久,我收到了一笔汇款,数目不小,是 Z 给的。”

“墙上写了什么,还记得么?”你问。

“不记得。”她笑着说,“以前没有注意过,直到他刮掉,才想起有些字来,写得很小。”

你苦笑出声,说:“就是 Z 做的事情。”

“就当他死掉了,不要挂念了。”她眨眨眼,眼里并没有悲喜。

你给 Z 的母亲拍了一张肖像,她站在 Z 的房间里,阳光像粉末一样扑满了她的全身,萧条而空荡的房间将她衬得很小一只。

回到家后,你将所有的照片都翻出来,拜托我一起在其中寻出有 Z 的照片,我们在数千张照片里整整找了两天,竟然发现,虽然相交多年,你没有拍过一张 Z 正脸的照片。以前你要给 Z 拍,Z 都会想法子避开——躲在你的身后,或走出镜头之外,他在这方面过度敏感,起先你也不知为何,也不在意,总觉得还有机会,直至那时你才明白,他不肯在世上留下太多痕迹。你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一个背影说,是 Z 呢。照片中,Z 站在轮渡的甲板上,双手向天伸出,形如一只翅膀受伤的巨鸟,让人看了有些担心,假使他真的飞出去,也会马上掉下来。这张照片和那片被刮掉的墙皮一样,是 Z 背道而驰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