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8/18页)

我打电话给洛山商量,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洛山在电话那头耐心地听完我那略显慌张的描述,沉默了一会儿。

“他需要一些时间。”洛山说,“Z 的走失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心里难过,但不会表露出来,你比我了解他,他会好起来。”

洛山给我讲了一件事,发生于他与你相识的那年,那年你们一起在海滨城工作,公司旁边有一个潜水基地,你和洛山周末时常去那边玩。那附近有个海底溶洞,可以深潜。洛山从来只在浅海,因为那里明亮,风景其实也不错,最重要的是——不危险。谁都知道,越往深处越是黑暗神秘,水压越高,自然也越危险,因而溶洞去的人就少了,可是你每一次去都会往溶洞的更深处去一点,终于有一天,你探到了底,得胜归来,洛山问你,溶洞的底下是什么,你说,没有什么啊,一些淤泥罢了。

“那时候我在岸边等他,等了很久,等待的过程有些嫉妒,然而我又知道那是我和他最大的差别,我深入不到内里,而他可以。”洛山说,“其实不只我嫉妒他,Z 也很嫉妒他,就像 Z 以前说的,我们三人里,真正找到救命稻草的,只有他。他肯定会回来的,你给他一点时间。”

后来你自然又重新拿起来相机,那已是数月之后,洛山的女儿出生,我们前去贺喜,小婴儿柔软而娇媚,皮肤雪白,还闭着眼睛,嘴唇嚅动,在米黄色的襁褓中蜷成一团,正酣然睡着,洛山让你抱抱小孩,你十分紧张,恐怕不小心把孩子给捏碎了,所以不敢抱,眼睛却完全被粉嫩的初生儿吸引,一刻不停地看着她,你伸出手指逗弄她,她竟然用那小小的五指紧紧抓住了你,好一会儿才放松,你忍不住哇哇叫起来,洛山夫妇在一旁笑起来。去的时候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所以没带相机,后来是洛山将自己的相机拿了出来,你拿着,拍下了孩子的照片——鼓鼓的眼睛、紧闭的嘴巴、面颊上金色的绒毛,孩子的枕边一只巨大的鳄鱼抱枕,正张着嘴要吞掉孩子,也因此,观看这张照片竟然有些紧张感。你拍照的时候全然忘我,跪在地上,镜头变成你的眼。初生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皱巴巴,只是因为娇嫩和脆弱惹人怜爱,你将照片发给洛山,洛山抱怨:“哎呀,你竟然把我的孩子拍得像只青蛙。”话虽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将这张照片冲印出来,挂在客厅。

那天夜晚,我们住在洛山家的客房里,你四肢松松地摆成一个大字形,对我说,你拿着相机,拍下孩子的面孔时,突然觉得婴儿灵魂的清洁,投射在你的心里,令你再次经历了出生时的情形,这样的感觉你已经很久没有过,有时候你觉得影像虚伪,因为被记录下来的,实际上已经逝去,只是一个夹杂在过去和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幻影,然而幻影也有它的价值,譬如海边的脚印,踩上去,过一会儿,海浪自然会把它冲走,它不是不存在,只是不复存在,拍照的人,是为了和这不复存在相抗,好教自己和别人记得某些强烈的、平淡的、绚烂的、卑微的,或者伟大的瞬间——像是永恒发来的语焉不详的电报。

我伸出手,拉住你的手,两只手交叠着,放在热乎乎的肚子上,闭着眼睛,想象着你死去之后,或许能够留下一些高贵的余韵,怕是会让很多人吃惊吧,然而你却要把这些通通都藏在平庸无趣的外表之下,如果不是和你日夜生活在一起,我必是不能理解,必然以为这是撕裂和对立,会生出怪异,但会对你产生神往和怜惜。

我侧着身体,看向你,想在黑暗中摹出你的轮廓,然而只看出一团混沌模糊的黑影。那时候我想说,我爱你,然而因为害羞,又因为这个词的语义不明,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想以后也没有机会可以说,那三个字真是不值一提。你咕哝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睡去了。

现在,我困倦了,阳光炽盛,透过窗帘,必须睡了,思绪已经错乱,再不睡又到夜晚,到了夜晚,又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故事要串联起来,车轮般滚向我,碾得我不得安生。